后来,俩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及这件事。
而仅仅在第四天,报童就扯着嗓子喊:“号外号外,大清国回来啦,大清国回来啦。”
声音尖锐刺耳,俞冬听得浑身难受,府外又变得嘈杂起来,她从后门探出头,原来是一堆人乌泱泱地赶路,男人手里拿着假辫子,女人不知道要去做什么,总之每个人都急急忙忙的。
对面街的墙上隔几米就有一张巨大的告示,告示下面满是红彤彤的东西,再下面全是昂着头看告示的百姓。
俞冬看不清楚是什么,她又好奇,趁着人少时候挤进去看,这居然是一张复位登基告示。
下面红彤彤的一片则是玉玺的印章。
俞冬呆滞地站在冷风里,她的余光看见旁边的墙上还有一排排的,一模一样的告示,其中一张粘的不牢,被风吹的“刺啦刺啦”地响。
俞冬压住心里的不适,趁机慌张地跑开了。
墙根下蹲着一个老乞丐,穿的破烂,却在一张张地,动作极为夸张地撕扯着那些告示。看手里已经有了不少撕下来的告示。
老乞丐撕得很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连动作也带着怒意,俞冬脑子里隐隐有一个想法,她自己也没发现,她带着些许希望和笑容,问那个乞丐,为什么要撕这些。
乞丐听见有人搭话,停下来手里的动作,扭头过来,面目狰狞地骂:“滚,这一条街的告示都是我的,你敢撕一张的话,我就……”
他嗓音嘶哑难听,可能是之前受伤也没好好养着,就落了病根,一喊起来更是正宗的破锣嗓子,他的狠话放到了一半,突然噤声了,因为他从俞冬的衣着就看出来了,她不是来抢告示的。
老乞丐有点尴尬,但也是立刻换上一副和蔼的脸儿来和俞冬说话。
老头翻脸比翻书都快,俞冬难掩眼中的惊诧,她指着那些告示问:“为什么,要撕了这些。”
老乞丐“嘿嘿”一笑,用古怪的语气回答:“我交了一块大洋呢,这一条街的,都给我了。上面这些马上就是古董了,等着皇上倒台,我当古董转手一卖,可就能挣不少,一块大子儿,值得呐。”一边说一边用干裂的手指点着纸上的落款,以及上面的圣旨印章。
俞冬一下子懂了老头在打什么主意,她继续问:“你,为了钱?”
“当然,不然我还能为了什么,真以为我多衷心啊,能捞点是点。这会儿城外都已经聚集了军队了,那紫禁城里是早晚完蛋的事儿”
老乞丐说完这句话就不搭理俞冬,继续撕告示,撕一张折一张,折一张收一张,收一张再撕一张。
自从见过了那个老头之后,俞冬总觉得不安,仅仅几天之后,一个老太监来了。他从后门进来,急召理政大臣全家入宫讨论国事。还特意强调了是全家。
这道没用的圣旨宣他们五点进宫,现在还是冬末,五点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擦黑了,街道上的景色昏暗而不清晰,俞冬不想去,只有王爷自己喜笑颜开地走出去,俞冬拉着元池站在原地,心里徒然生出了一种惊恐感.
即将踏出门口,俞冬的眼神好像穿过了层层阻拦,看到了外面的景象,外面的街上荒凉,却有那个老乞丐,他正在摆摊买东西,吆喝着:“古董,古董,现在花个几块大洋,之后可是能当成文物的,来买呀。”
老头的这一句话叫她从一切都清醒过来,俞冬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找王爷入宫,她站在原地不动了,嗫嚅着说“不能去。”
王爷似乎聋了一样,听不见俞冬的任何话,他仍然喜滋滋地往外走,俞冬努力了好久,终于喊出声来,她用尽浑身的力气喊出口:“不许去,你是聋子吗,不许去。去了就死了,”
老太监听完这话,褪去了笑意,他的脸突然变得可怕,五官也狰狞起来:“你们敢抗旨?”
王爷被这顶帽子吓到,立马要说“不敢”俞冬把他拦住了,抬手指着老太监反驳:“我抗旨了,怎么的,城里的那些穿着军服的人早就把什么皇上赶下台了,你今天来这一趟,是找个替罪羊吧。”
老太监闻言,僵硬地后退了几步,瞪了俞冬一眼地走了。
后面的事儿,俞冬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这个所谓的哥哥,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子。你说聪明,他看不透这次的重新登基已经是回光返照。
可你说他傻子,他跑路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整整齐齐地堆在屋子里。
第二天,天还不亮,有个人进府了,他正是之前留着辫子的军阀,此刻狼狈异常,辫子也散着,他慌里慌张地说:“王爷您快跑,奴才都已经安排好了,出了街口有人接应,先去寺庙里避避风头吧,过阵子咱们再回来,那群人已经打进来了。趁着大典结束之后偷袭的,奴实在抵抗不住啊。”
他并未直说是谁打进来,王爷更是没心思听,就惊慌地带着着俞冬离府,他一下子被俞冬那“替罪羊”点醒——他已经被封了官职,若是出事儿必有牵连之祸。他好像逐渐明白了,这个身份,或许最开始就是预备着顶替罪名用的。
他牵出府里的马车,惊慌失措地解释:“先离开一阵子,避避风头。快,快把东西都拿着”好巧不巧,说话间,前院已经有了动静,门外的将领大喊着:“随我进去,捉拿复辟逆贼。”
辫子军阀急得音调都变了:“王爷,命要紧呐,快走吧,过了这阵子咱们还回来呢。”
俞冬在后门听得心惊肉跳,脚步声,说话声,兵器摩擦声。把前门的教会都惊动了,王爷急急忙忙地把马车赶出后门。
俞冬从卧室的地砖下刨出来自己藏好的金银细软,脚下手里不停地忙活,心里却有种割裂感,这后门空空荡荡,前门却堆满了人,倒像是故意把他们赶走一样。
就连门口将领的喊话声都有些别扭,他发音怪异,没有音调,听不出口音,更像是外国人在硬说中国话。
马车已经要拐出街口,俞冬她突然想到府里面留着的那些字画。她想明白了为什么,命令马车停在街口,她轻飘飘地说:“不用跑了。”王爷大惊失色,他还想活着呢,俞冬自嘲地笑笑:“起码,这一拨人,不是为了抓你。”
俞冬转弯回去了府里,刚刚推开虚掩着的后门,就看到一个人站在府里的空地上。
安本次郎看见俞冬杀了个回马枪,站在门里,他微笑着注视着门外的人:“格格,您看,还是我的东西就会是我的东西何必要走到这一步呢,若是当初就答应了下来,怎么还会沦落到这地步。”
俞冬深呼吸一下,她平静地说出答案:“都是你指使的,外面的人也是你带来的。复辟是假的,图我府里的东西才是真的,对不对。”
安本次郎微微地躬身请了个礼,默认了俞冬这套说辞,他摩挲着自己的拐杖,好心地解释:“不,小格格,我这波人是为了财,可另一波人就不一样了,据我所知,段大元帅最恨复辟这一说,如今我帮你名正言顺地离开了府里,这样不好么。”
他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近乎相信了自己是在作什么善事。
俞冬眼睛死死地盯着后院里的仓库,当初割走了前院,那些宝贝有的赔给了教会,有的就锁在了仓库里。
安本这回带了人来,就算是这位格格识破了他的计划,又能怎么样。
安本次郎装模作样地杵着拐杖,洋洋得意地打量着府,别说被锁起来的东西,就是随处可见的瓦当,工艺也是让他叹为观止的程度。
安本贪婪地算计着这些东西,丝毫没意识到俞冬阴沉沉的脸色,自从刚刚在马车上意识到了这场骗局,她心里就有一个无法抑制的想法——“我保护不了,但你也别想得到。”
俞冬颤抖着手,拿出放在袖子里的火石,引燃了手里拿着的一块破布,安本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刚刚得意的模样荡然无存,他紧张地直磕巴:“别,别,格格别激动。”
俞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恰恰相反,我很冷静,我虽然保不住这些东西,但我宁愿毁了。”
在安本次郎的注视下,俞冬淡然平静地把手里的火把扔进了府里对着的柴火垛里。这还是元池为了方便府里烧地暖特意堆在哪儿的。
冬天干燥加上一阵大风,让零丁的火星一下子变成了冲天的火苗。
安本气急败坏地扔了拐杖,不知道是先救火还是先教训俞冬一顿,就他犹豫的这一秒,俞冬伸脚踢在了还没燃烧的柴火垛上,带着火苗的木材“哗啦”一声洒在地上,又引燃了其他的东西。
火势越来越难控制,安本眼睁睁地看着货飞速地烧到了存放着宝贝的仓库,他目眦俱裂地看着仓库里的火,俞冬瞧着他的样子,肆无忌惮地笑出声,在俞冬充满讽刺和恶意的笑声里,安本终于忍不住,从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包起雪捂在嘴上,就冲了进去。
俞冬眼睁睁看着他冲了进去之后,她跨过小小的门槛,冲到仓库门前,毫不犹豫地按死了生锈的铁锁——仓库里,什么都没有。
他那个哥为了逃跑,早就把大部分东西都运到了各种大马车里,藏在府里的角落,那就是一座空仓库。
安本很快意识到自己上当,他发疯一样地捶着门,俞冬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扣死的门锁,一步一步地倒退。
火越来越大了,红色的火光映着俞冬的脸,她冷笑:“活该。”
俞冬刚刚要走,耳边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小格格,小格格。你在哪儿啊。”
是元池,他原来没在出府的队伍里面,他还在府里!俞冬惊恐地寻找着元池,在越烧越大的火和浓浓的黑烟中,她找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元池不知道在哪儿躲着,他被黑烟呛得直咳嗽,弓着腰怀里抱着一个黑紫色的包裹,还不忘抬着身体,努力往火场里走,寻找俞冬的痕迹。
他不知道为什么府里失火,下意识地认为俞冬扔在被困在屋子里,俞冬冲着元池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大喊:“元池,别往里走,别动。”
火灾的噼啪声太大,浓浓的黑烟也阻碍了声音的传播,王爷在街口看到了冲天的黑烟,急了叫俞冬赶紧出来,俞冬跟听不见一样,努力往里走,趁着元池被烟雾吞没之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拖出了黑烟的范围里。
“格格?格格你没事吧。府里失火了。”
元池惊惶地上下摸了摸俞冬,他发现人没事才长舒了一口气,俞冬一句话不说,拉着他就跑,弥漫的黑烟缓缓地漫散在府里,愈发严重。
元池的衣服有的地方已经被火燎到,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冻得哆哆嗦嗦,俞冬从车里翻出来一件外套,把元池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她假装没看见元池红红的脸,只专注于帮他保暖。她要是再晚一秒,恐怕元池就会消失在烟雾中。
“你疯了,怎么不知道自己机灵点,要是我不回来,你不就完了。”
接着,一行人转头,一起看向浓烟滚滚的府里,谁都知道火是俞冬放的,俞冬没有什么辩解,只是淡淡地说:“烧了吧,总比被日本人偷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