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夜。
房檐下的落雨淅淅沥沥,玄遥仰眸望着夜空,风雨斜吹,几滴凉意落在眉心,落下时一声长叹。
“从前我自诩了解你,而今,我是愈发看不透你的心思了。”
跪在雨中的玄甲身影孤傲倔强,玄遥不忍道:“你这般沉不住气,叫我如何放心将玉令交给你。”
视线被睫毛上挂着的雨滴模糊,玄凝用力眨了一下,才缓缓抬眸:“在阿媫心中,孩儿究竟要忍到何种程度,才算作沉得住气。”
“至少不会因为一个男子,在天子眼皮底下,在娲祖庙前,将朝廷官员抓走。”
“他是我的夫人,羞辱他,便是羞辱我,羞辱玄家。”
“很快就不是了。”
雷声轰响,一瞬间的光亮,照亮了冷若寒钉的眸眼,也在两人之间,划开了一条裂缝。
“母亲何意?”
玄遥向前走了一步:“如今司民署总署官是韩家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二人的和离书,今夜就能盖印送到我手中。至于手印,那就更简单不过了。”
“此刻强迫我与他和离,就坐实了朝臣妄议,以小阿遥的智慧,不会想不到。”
“你……”玄遥惊得一愣,“你唤我什么?”
玄凝于雨中站起身,朝她笑道:“世人庸碌,听风不溯究;尘沙貌渺,聚可成山海。”
抬指间,赤电聚顶。
“若他困于风暴,我便捏碎风暴,若他被尘沙掩埋,我便掀山撼海。”
手腕上的玉石红得妖冶,她抬起来,放在唇边吻了吻他姓名,光芒照得她眼角落雨,好似泣血。
“我已负他太多太多……小阿遥,抱歉。这一世,就让我任性一回。”
玄遥心中生出不好预感,顾不得所谓冒犯的亲昵称谓,急忙问道:“你要做什么?”
她笑了。
“若他被人欺负,我便杀人;被神欺负,我就吞了神,再将神丹奉上。”
话语落下,伴随她眼中杀意,聚集在头顶的雷电轰然散开,化作一道道赤色光线,迅疾不见。
直面她血色笼罩的双眸,玄遥松开掌中的油纸伞,上前紧紧拥住了她:“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活了几世,你都是我的孩子,对吗?”
“嗯。”
“那就莫要出手。阿媫向你保证,害他之人,难过年关。”
“……好。”
玄凝望着怀中淋湿的鬓发,皱眉道:“阿媫怎么跑我怀里了?我身上都是水。快进去,别弄湿了阿媫的衣裳。”
玄遥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确定眼睛恢复如常,这才松口气,抬手揪着她耳朵就走。
“阿媫你揪我耳朵干嘛?嘶轻点,疼——”
为何?
玄遥皱着眉心,完全不理会身后人的叫嚷。
抱住时,她闻到了一丝腐腥味。
虽为腐腥,却又不同于尸体腐败的味道,玄遥记得,这种气味她曾经闻见过。
在巫祝给棠宋羽做完招魂仪式后,房间里到处充斥着这样的阴森腐腥,带着一丝诡异的芬芳。
这一切的巧合,究竟是为何?
“脱掉。”
一进到房中,玄遥便放下了帘子命令道。
玄凝如临大敌般抱住了自己:“做什么?抽我?”
“……你淋了雨,不换件干净衣裳,等着湿寒侵体,卧床喝药?”
顺着她的目光,玄凝这才看见放在一旁桌上的衣袍,她小声嘟囔道:“一会儿罚我跪在雨中,一会儿又送干净衣物,阴晴不定,势必有诈。”
见她不肯换,玄遥绾袖就去解她胸甲。
“哎哎哎——我换,我换!”
慌乱中,玄凝被逼到角落,仍不忘护紧了衣甲:“阿媫,你先出去。”
见她反抗如此强烈,玄遥“嗯”了一声,掀帘出去,听着身后渐渐传来金属与木桌发出的碰撞声,她蹑着步履,绕到药格后,轻探一眼,便惊得面色煞白。
成片的乌蛇盘踞在她背上,正围绕着中间日轮与弯月缓缓向四周漫延,最远的一条,可达膝窝。而当她侧过身,盘踞在她肚子上的小蛇似是发觉她的窥伺,张开了獠牙,冲她无声警告。
玄遥移开了目光,忽视颤抖的手,背过的身影,也算是风雨不动安如山。
“若非那夜我有所留意,你要瞒我多久?”
一经回想,玄遥禁不住湿润了眸眼:“指召雷电,巫咒显化,一旦被外人得知,平平人间,怎容得下你。”
座下跪着的女君低着头一言不发,玄遥缓了缓情绪,继而道:“事态超出力之所能,我怕日后无法护你周全,便擅作主张,以你名义,恭请仙人下山,入列长老位,如此一来,你二人之间便多了层纽带。”
仙人是女是男,是善是恶,玄遥并不在意。她只知道,有朝一日她的孩子落得个天地不容的下场,以仙人之能,至少能带她远离人间。
祖母之逝,母亲断手之憾,玄遥见过太多人间憾事,历经过太多无能为力,行医后尤甚。
但在玄凝身上,她不想再见,再历经。
“你想任性,天地之大,任你自由。”
玄遥缓缓起身,双膝落地时,玄凝下意识出手垫在了她膝下,被她苦笑着抽出,握在了手中。
“但,自由永无止境,天地虽大,人心狭隘,你孤身一人,教我如何安心。”
玄凝握紧了她的手,在她再次开口前,抬眸道:“莫说天地广阔,就是让我与阿媫相见不言,孩儿也是万万不愿的。”
“既然箐箐无意暗庄之主,阿媫就莫要强迫她了。”
玄凝举起她手中的令牌,带往腰间:“阿媫,为我系上可好?”
“你考虑清楚。”
“嗯,我考虑清楚了。”
她眼中幽火燃的彻底,似是冲破暗夜的重明。
“我当掌暗部,号令八方。以人迹,破巫咒。”
“待到王权更迭落定,我与棠棠,向南度余生。”
*
赤电照亮了向西行进的马车,落下时,灰飞烟灭,呛得车内女人一阵咳嗽。
“大人,你没事吧?”
黄靖宗摆了摆手:“可能是有些受寒,无事。”
灰璃扑扇着双眸,依偎她怀中轻吹道:“那我替大人将寒邪吹跑。”
孩童稚语,并不能唤回她的纯良,反而唤醒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说了多少遍,私下唤我母君便好。”
灰璃轻笑地按住她的手,“那么多人唤大人为母君,不差我一个。”
“差的。”黄靖宗挑起他的下颏,“旁人唤我,怎能与你唤我相提并论。小璃是特别的。”
指尖挑开衣带,灰璃没有再阻拦,反而顺势搂住她的脖颈,在她耳边问道:“有多特别?”
黄靖宗随口说了几句,不过是为了得手而哄人的场面话,小男子却大为感动,泪流不止,主动敞开了腿,任由她摘下银玉茭,赐予他疼痛与宠爱。
看不见的身后,沾了泪光的灰暗眸眼,笑意逐寸攀升。
远处驶来的马车装饰不凡,一看就不是寻常世家,待到靠近,惊得驾马侍卫慌忙勒停了马车,不等回身敲门,车内忽有童声尖锐求救。
求救声断断续续,正阖眸休息的天英缓缓睁开眼睛,开窗问道:“前面是哪家的马车?”
“回禀陛下,是首辅大人的马车。”
“她还真是不知悔改。”
“自被殿下敲点,首辅大人便不敢明目张胆的私养童伺。”
“是啊,而今战事平息,她也终于能扬眉吐气,寒食子夜,乘车当街强宠,真是令朕寒心。”
利刃出鞘,男孩扑通一声跪倒刀下,开口哭诉,天英皱眉道:“这是哪里的语言?听着好生耳熟。”
“禀陛下,是沧灵语。”
两国正值交好,若传到沧灵使者耳中,实在有辱国风。
“杀了。”
“陛下,此人恐怕不能动。”
女官递上了一块铜制雕琢的令牌,天英拿在手中摩挲了片刻,道:“既然是使者之子,那就将此事交于玄家……不,还是交给裴家处理吧。”
“陛下这是准了长公主与裴家二郎的婚事?”
天英瞥道:“就你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