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回溯之旅到此为止。长明灯灵平静地拂去法术呈现的影像,变回缃儿模样,灵巧的身形在问芳亭中幽幽荡了几圈后,重新盘踞莲灯之上。
陆无鉴抬起头来,还想再见“颜路”一面,希望却已落空。
“长明灯,你能不能再变一次……”陆无鉴低眉轻语,却更像是哀求,“我想记住他的样子。”
原来,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不是洛永离,而是颜路啊。
是初见时不满他态度桀骜的富家少年,是被他嫌弃身材瘦弱的娇气少爷,是和他一样向往自由、愿与他同生共死的颜路。
光阴逝水,这些年来,陆无鉴只知自己不得长时间离开僭灵城,却不曾知晓他与碧寒换魂的原委,直觉自己应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但为了回报洛永离再世之恩,他得空便出城寻觅可能为幻阵所用的凡人之魂,并吸引他们来此,也算为幻阵维持实体、供养玖音尽其所能。
显然,换魂失忆后,他将自己脑海里搜刮出的残余信念——那对颜路的隐微情感,将错就错地投射在了洛永离身上。虽说自己的身份也从“救人者”变成了“被救者”,但他依然坚定地认为,这便是为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即使他对“朋友”这种关系的认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不,我累了……偌大的僭灵城,没有人真正需要我。”缃儿平淡地拒绝了陆无鉴初次对她提出的请求,叹道,“你们想看的……是你们心目中难以抹去的故人影像。但逝者已矣,他们的样貌,只该存在于你们之间的珍贵记忆里,而非被我一个外人反复扮演。”
她那一贯可人的娇媚容颜,现已变得无比颓丧。陆无鉴亦是心绪难明地低下了头。
缃儿盯着他,又道:“小六,你为什么不能看看身边更多的生灵?你那么在意颜路,无非是因为他是你无意中救下的第一个人。好像只要救了他,你就能为自己的赎罪之心找到一丝慰藉。”
“但你,真把他当作‘朋友’了吗?不是跟班,不是废物,更不是什么走投无路、被迫与你浪迹江湖的富家少爷。”
缃儿连续的发问令陆无鉴心惊胆战,更答不上话来。最终,他只好承认:“我……是啊。灯灵教训的是。”
好不容易想起自己不顾一切也要来僭灵城的缘由,但却受到了冷静旁观者的质疑。他的故人……真是故人吗?
缃儿既不愿曲意逢迎,陆无鉴也不强求,作势要走,谁知这时她却叫住了他:“等会……你去哪儿?接下来有何打算?”
十四年前的坚持,在此尘封了十四年。一朝再揭开时,竟只剩唏嘘,难免心里空落落的。接下来要去哪里,他也没想清楚。
陆无鉴回身,目光游移不定,“我不知道,也许该找个地方好好想想。”
“那就再留一会吧。”缃儿又从莲灯中跃了出来,坐在问芳亭边的石阶上,双脚荡入亭下的潺潺溪流,“我觉得,你和我很像。你若走了,这里便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陆无鉴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道:“好。”
他挨着缃儿坐了下来,第一次细看僭灵城中下雪的景象。以前都是温暖如春的,但近来……气候已越来越不正常了。或者说,越来越不可控了。
问芳亭周围,因有长明灯灵的驻守,尚且自成一个半透明的密闭空间,不至被狂风暴雪侵袭。亭下水流依旧汩汩,可也不乏透骨寒气。缃儿若非灵体,浸足其中,亦是难忍严寒。
两个孤独的灵魂,都在一夕间失却了自己生命中为之执着努力的念想,而对未来的走向倍感迷茫。
“我说……”缃儿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仿佛只为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颜路残存的魂识,不同于那些被法力束缚的生魂,其实还在‘芷梦’幻境里。现在的僭灵城,无须吸食人之魂力以供阵眼运转,你要不要……进去看一眼?但我不保证,你陷入昏睡后还能醒转。”
陆无鉴如死灰般沉寂已久的眼眸亮了一瞬,但很快归于静默。
“不用了。他……若是能在‘芷梦’中自由快乐地生存下去,永远不受病痛的折磨,哪怕仅余一缕魂识……我也会感到欣慰的。”
这样的话,他十四年前拼命送他逃出生天的心愿,也不算完全没有实现。他这颗被自责悔恨所填满的心,才能稍减一些负罪感。
缃儿明白地点了点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她已伸手从自己的莲灯原身上折下一瓣轻灵的玉叶,凑近唇边,低低吹奏。
“……你不痛吗?”
陆无鉴啧道,肉痛地看着她,欲言又止。他在天道武场时,用自己的方式折磨过很多人,缃儿此举,无异于自断一掌。
灯灵并不理会人类男子的诧异。她俯首沉吟,通身散发出微暖的光亮,莲灯本体内的火灵也应声而动,顺着叶脉徐徐流转至她的皓白指尖与柔软唇畔,化为一个个忧伤婉转的音符,被情绪点燃,再肆意绽放。像烟花一样。
她将一身灵力缓缓注入叶笛,吹出了细腻悠长的情曲,一如寂寞长夜里的花火,无人问津,便静静自焚。至少,也曾绚丽地活过。
陆无鉴不知缃儿此举何意,只是闭目,安静地听着。他想,这曲子,可真像《忆仙姿》的变调啊。
笛声悠远,袅袅而上,形成一道华光灿烂的音柱,与天相接,流入月色,化于云海。缃儿兀自沉浸其中,灵身如灼,通体明亮,摧人眼目。
此间天地为琴,风雪为指,随着缃儿燃烧的心火,弹拨起跌宕如焰的心弦。风声猎猎如鼓,雪舞阵阵融心。与缃儿灼烫的火灵音柱撞在一处,清光迸溅之际,隐有血红亮丝,甚是美丽艳烈。
陆无鉴听着听着,慢慢躺倒下来,以手为枕,仰面而睡。他这一生,被过盛金灵搅动的浮躁心思,似也因此平复,重归古井。
听者无心,奏者有意。陆无鉴放空的意识,竟在这曲音域宏大、灵气磅礴的《忆仙姿·变调》中,不自觉沉入了梦乡……
问芳亭外,十里冰封。临岚月琢并肩而立的身形被漫天风雪掩盖,远远对着凝神吹笛的缃儿,不曾上前一步。良久,始终默默不语的临岚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月琢,缃儿她……我们就这么看着?”
被唤的男子微微摇了摇头,怕她一时心软而上去阻止,已提前伸手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灯灵不会死。她是在为我们解决一个棘手的麻烦。”语罢,像是生怕自己的解释不够有说服力,月琢又补充道,“不到万不得已……你也不想与陆无鉴兵刃相见吧。”但这话,连他自己也不确定,是在劝慰临岚,还是劝说自己。
临岚果然认可了月琢所言,颔首叹道:“他……是个可怜人。出于医者本心,我也想过救他一命,可是他之所为,又使人生恨,似乎救他不值……或许令他痛苦地活着,以不长的余生静思悔过,来世方能心如明镜,重新开始。”
月琢不再言语,面向问芳亭中相依相慰的两人,只觉自己与临岚,何尝不是如此。
但他们心中,仍有须为之竭尽全力之事,仍有此生无法放弃的执念。
“……好了,两位。”缃儿放下叶笛,幽幽飘起了身,却因自燃过度而几近失色,“他已睡去,请出来吧。”
“缃儿,你……”临岚早已按捺不住,便即分开问芳亭前的风纱雪帘,迈步进来扶住了缃儿脆弱飘忽的灵体,“你疼不疼?”
长明灯芯摇曳了一瞬,缃儿的灵体亦随之震颤,几乎变得煞白。这是她自从驻守僭灵城以来,消耗最大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灯灵容光消减,不复娇媚动人,然而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