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不至于吧。临岚不明白他为何浑身都散发着抗拒的气息,注意力便又回到碧寒引魂的手法上。
当是时,青铜像脚下某处金光明盛,绚烈夺目,光纹如片片樱瓣,旋成一场浩白强风,挟带一缕幽隐剑魂自金灵位点杳杳送出。滚滚灵流,萧萧落木,眨眼间都随那缕脆弱但毅然存在的魂魄融入陆无鉴呆坐于地的身躯。
等到魂体循着术法之理自然融合之后,碧寒曾以吊住无鉴一口气的命魂,也从那副笨重的躯壳中迫不及待地脱出,努力追着它熟稔而久违的青木灵流,一并隐入碧寒已近透明的躯体中。
整个换魂术的过程并不长,但只剩稀薄灵力的碧寒却觉得自己仿佛在天边亲历过无数次日月更迭、山川变迁,魂体皆如堕冰窟,经受着漫长年岁的拷问,再三承受当时撕裂的剧痛——正如破镜难重圆,打碎,是一种决烈的残忍,合上,又是一种锥心的残酷。
几番折腾后,他失去已久的命魂勉强算是被本体接纳了。若不是此刻全身气力所剩无几、冷汗涔涔,他差点就想破口大骂自己,为何十四年前竟会平白生起一丝慈念,顺口就答应了城主要救这个不喜言语而又薄情寡义的无趣家伙呢!
他向来以为,妖都是强大且聪明的,可以风度翩翩地行走于世,不会为了人世间一点生离死别而牺牲自己苦心得来的修为,然后呢……
他与洛永离,还有长明灯缃儿,他们异曲同工的行为,却处处印证了即使是妖,也有如人一般因为各种所谓的世俗情谊而变得极傻的时候。
想到此处,碧寒心中既感悲凉、又觉知足,竟然……笑了。
他这副一会难过得要哭、一会又像要原地跃起的笑容,倒让一直守在一旁参悟引魂之法的临岚吓了一跳。她虽不知施术割魂者难于言表的痛楚,但也知此举之后施术人必是形神俱损,怎会如他这样……傻笑呢?定是疯了。
她用纤纤手掌在碧寒眼前晃了一晃,又轻轻扶上他颤抖的两肩,方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吗?”
碧寒定了定神,只觉先前模糊的视野确乎清明些了,便对她眨眼道:“嗯,没事……”
然而刚说完这句,他便两眼一翻,歪头栽倒在临岚温香的怀里。与此同时,重获命魂的陆无鉴蓦地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像个吐完了一肚子气的空皮囊,仰面瘫倒下去。
独自漫步在不远处的月琢听到响声,朝他们这边竖了竖耳朵,很快又折了回来。
“这……换完了?”他狐疑地听着临岚窸窸窣窣的举动,指向碧寒道。
“是啊,已经晕过去了。”临岚面色一红,赶忙拉着碧寒站起来,“我背他吧,他比较轻。你去抬陆无鉴。”
“哦,好。”
月琢依旧对躺倒在地的陆某一脸嫌弃。临岚凭着身高优势,很轻松地背起了孱弱的少年,往客栈方向走去。而他竟在那杵了半天,束手无策,忽而想起一事,才从袖子里唤出紫光莹莹的乌星杖,挑起陆无鉴的衣领,开始一路拖行……
未几时,晴初客栈门前,便已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临岚本不想如此招摇过市,但月琢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像她那样,背了陆无鉴从客栈后门悄悄进来,于是二人只得大张旗鼓从正门走入。反正,丢脸的又不是她……只要月琢不觉尴尬就行。
这么想着,她已匆匆跨进客栈大堂,将“小寒”交于柜台小厮手上,自己则与月琢一同拖起陆无鉴,以最快的速度逃上楼去。
小厮一个人负起碧寒尚且温热的躯体,兀自在那跺脚转圈、感激涕零,而他一番庆幸后的千恩万谢之语,却早已被“落荒而逃”的两人抛在了身后。
二楼走廊尽头。
临岚“呼”地一声推门进去,又跑到窗边一勾朱棂,将纱窗合了上来。这般眼疾手快的动作,倒让刚踏进房门便将陆无鉴随地撂下的月琢也愣了一下。
他挽袖收起乌星杖,回身关上房门,又俯身拾起陆无鉴满是血污的衣裳一角,将他拖到了客房内唯一一张床榻上放着。
“你别过来。”屏风应声拉起,临岚也知趣地避开,在房中默默踱步。
此时,陆无鉴那被金剑划遍的残躯已被她完全治愈,皮肤光滑宛若新生,只剩一身衣物脏乱破败,让月琢好一顿收拾。
他想……左右也是一条人命,这厮虽然讨厌,到底不便让临岚亲自照顾。月琢一双眼睛虽是看不见,这种琐事做起来还不在话下,思来想去,就把自己扮作落魄巫师时所穿的那一袭青衫给陆无鉴换上了。这厮身形宽阔结实,但不及月琢瘦高,颀长的道服对他来说应无太大问题。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月琢便自彩纱屏风后绕了出来:“那张床……你暂且别去碰了。今晚我陪你坐会吧。”
他叮嘱着临岚,却没有听到对方回应。只觉她立在圆桌边,似是对着什么东西暗自出神。
“怎么了?”
说着他也摸向桌边摆放的木制托盘,只是上面已不是他们早晨离开时的残茶冷食,而换成了一套青竹酒杯与两只冰白细腻的瓷器。高的那只壶里装着他并不陌生的龙雪玉液,丝丝酒香如雾,冷冷地飘了上来;矮的那只盘里却装着刚刚洗过的某种水果,颗颗圆润饱满,挂着细小的水迹,高高垒起。
“……这里怎么会有樱桃?”临岚顺手拈起一颗鲜艳欲滴的果子,投入口中。
品尝了一下并无问题,她便又拈起一颗,径直送到月琢轻抿的唇边:“你也尝尝,这东西在人间可不便宜。”
樱桃入口柔润清甜。月琢脸色微僵,细细品完嘴上残留的指尖余温,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嗯……确实妙极。”他由衷赞叹。
两人吃着在当世也算珍稀的果子,闲谈了几句,便各自坐下,但却始终未敢去碰那壶清酒。
“唔……刚才回来得急,险些忘了这个。”临岚忽然从腰间扯下一物,连着那红线编就的流苏一起,推给月琢。
月琢闻言接过,虽已觉察这是何物,仍旧神色讶然。
“师父跟我说,谢谢你的灵力,他并没用去多少,但还是希望你……下次别再那么慷慨了。”临岚笑了一笑,又道,“仙神修为便如同人之生命,都是很珍贵的呀。”
她的话音回荡耳畔,有如春风化雪。月琢略微低下了头,仿佛平生第一次因为别人细致入微的关心,而产生了几分难言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