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纠结于苏湲之死,诅咒到自己双眼失明,可她前世所经之苦,根本与你无关吧?还有你,不也为了还你师父一命,不顾陆大哥说的是否为骗局,就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儿来了吗?永离他,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执念和苦衷,为什么不能为自己创造希冀了呢……”
缃儿说到动情处,不觉间眼泪如珠,扑簌簌坠下,把她清濯秀丽的小脸衬得有若娇花溅露,素颜微红,惹人疼惜。那一颗泪痣便如画在绢纱上的墨点,缀于涓涓泪痕之畔,更显少女颜面清妩,姿容曼妙。
“你之所言,不无道理……”月琢静静说道。他本意只想开导少女,让她看清自己的本心,双方也各退一步,算是她间接为他们解救陷于僭灵城危难之人助力。可没曾料到,这些年来长明灯灵对其主暗生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那么容易割舍!事情发展到这,未免有些难以收场。
“缃儿……”临岚见此尴尬情形,也出声唤着少女。
“好了,你们也别一唱一和地为难我了……”缃儿敛起袖角拭去颊边泪珠,又努力展出一个棉花糖般轻甜的笑,“你们尽管去做吧,必要时我会帮你们。主人是对是错,我又何尝不心知肚明?”
待他二人离去,“苏湲”那一抹温红色的纤影,亦如天外一缕绯霞所衍射出的炎光,随其混入缈缈烟云而逐渐淡去,再无影踪。
通灵树
“碧落摧剑客,寒来悼风灵。”
十四年前,他还是个在南疆流浪的孤儿。父母被杀,他便独身一人于这纷乱江湖间行走,忘记了原名,被迫服从着“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
为了存活下去,他亦杀过人。杀人对他而言并不难——他有一身莫名其妙的蛮横力量,只要他想,那股力量就如剑锋出鞘,疾如闪电,锐利无比,以人之精元为剑芒,伤人恣意,有时连他自己也无法很好地操控。欺负他的人,就像撼树之蚍蜉,不自量力。
他为此深深苦恼过,但心底更多的是自豪。因为有这来历不明的力量庇护,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居于旷野荒郊,与狼虫虎豹为伍,无须看世俗之人的脸色,更不用为充满危险的长夜而担惊受怕。
但他也很孤独。他那颗被阴暗外表所包裹的心,亦如其他十几岁的少年般,稚嫩而脆弱,需要别人的关怀。
终于有一天,他等来一个人。平生难得的一个关心他的人。
可他就快要死了。过度地使用那份力量,不仅他自身的元气会被吞噬而尽,体内更像有一把锐刃在旋转切割着内脏与血脉。得不到补救之法的话,他就只能在肝肠寸断之苦的悉心折磨下,静待自己生命枯竭。
那个人,不是郎中,也不是巫医,却愿意救他。他自称是这僭灵城之主,会一点常人难懂的小法术,可以帮他修复被金灵所伤的躯体。他还说,若他不嫌弃,两人就算结交,他可以选择留在僭灵城生活,抑或继续流浪。只需时常记着有他这么个朋友,便好。
你说我被金灵所伤……是什么意思?少年闻所未闻,不敢随便应承了他。
城主娓娓道,你命中带金,而木灵匮乏,不得修炼之法,这份金灵之力日渐壮大起来,于你太过霸道,因此伤身。他的言语是那么温善亲和,好像与他说的都是不足惊奇的小事,倒是他——一个未经世事的草莽少年,少见多怪了。
你要怎么个治法?如果过程很麻烦,希望又渺茫,那便算了。反正我一条贱命,也不值得你耗费心力来救。
少年毕竟是少年,心直口快,事先就将自己的顾虑一股脑儿吐尽。同时向其表明,自己是不愿白白欠他一份人情的。
你只管放心,万物生而有灵。我既有胆量说“救你”,便一定是胸有成竹了。城主温言保证。
那以后的事,他皆已忘尽。或可说,少年自醒来后,就失却了大部分关于他过往的记忆。
他只记得自己姓“陆”,而后跟随城主修习剑术,便给自己取名“无鉴”。其意在言:“我没有过去,但以剑刃为镜,每在练剑时,便可提醒自己,生命已重新来过。”
“小二……劳烦做几个你们拿手的小菜,外加一壶清酒,送到二楼走廊东头的那间厢房。”
转至晴初客栈,这日已过午时,大堂内依然只有昨天那个小厮在看店。午后的日头微倾,那舒暖迷人的阳光便漫过雕花窗格熏然爬了进来,伏在冰灰色地面上,便像有人好心铺施了一层明光璨然的金砖,暖融而不绚耀,仅以协调室内朱漆环绕的深红与幽黯。
所以,当这方恬静的氛围被一段清灵悦耳的语声触破时,正做着酣甜短梦的小厮方从迷糊乡里惊醒,茫然无措地举首四顾:“嗯……刚才是有人说话?”
小厮兀自甩了甩脑袋,却意外地望到一张熟悉的俊丽面容——“呀,这不是云姑娘么~昨儿个城主邀您去他府上,小的还以为您不回来了呢!”瞧这归来的女子竟是昨日洛城主会见的贵客,小厮一时荣幸,脱口之言也不胜欢快。
“不是……我昨天,呃,不巧洛城主临时有事,便无暇招待我了。那时天色尚早,我便决定去城外树林里看看,有无派得上用场的草药……采得忘了时辰,所以才没赶回来。”
她本就心思玲珑,扯谎时神色坦然,可一回想起昨夜与月琢独处的那段时光,却又不知该如何圆下去了,只想赶紧岔开话题:“不过城主那边,晚些还会再去……只恐我行程不定,你们得怪我占着空房,耽误客栈的生意了……”
“您就放宽心吧!”小厮亦是机敏,一听出女子话里的歉然,便赶紧打着包票安抚她,“小店平日都不忙的,凡是已经定下的客房啊,总会给你留着!”
“那……真是谢谢。”临岚闻之欣然,又展颜道,“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就先回房了。记得按我说的,送些酒菜上来。”
“没问题~”小厮听完她的吩咐,便愉快地招呼厨娘准备酒菜去了。
且不提临岚回房整顿一事(实际上她也并无多少行装可整理),就说这晴初客栈颇显奇特的布局。先前已言过,这家客栈的大堂并非与正门直接相连,而是由一座大小适宜的庭院作为灵巧的隔离,再设一圈长廊迂回通往,让其有所掩护,不必如开门见山那般显赫促狭。若有客到访,庭院必先入眼,那么自然是先观奇景而赏意境,再凭其所愿决定去留。故此,相比别个一心想突出自家优势的客栈,晴初客栈开张的本意倒似不在招揽生意、赚钱营生之上了。
在这“避世而隐居”的外观作用下,若还有人自愿前来,那就真是与客栈相投缘的人物。但你若要说这儿有何奇景可作一观,便不得不着眼于庭院中那棵倚墙而立的婆娑花树。
南疆四季如春,无论炎凉,樱树常披一身绯色。它存在的年月,无疑比晴初客栈建成于今所经历的时日来得长久,甚至可能比僭灵城还久远些。若它真已有了灵性,哪怕不能与常年屹立雪山之巅的凤凰木相语,也该是有着百年以上修为的厉害妖灵。而它现今却安然装饰着客栈一隅,有风时翩翩,无风时自闲,怎么看也不像那耸人听闻的怪异之物。
“照你所说,这株绯樱便与我们要找的木灵相差无几了,但我为何感知不到它身上有半点细微灵力流动的迹象?”临岚回了客房,从二楼最东边的轩窗望下来,樱花树朵朵绽开之瓣,可谓仅在探手之遥。
“俗世假相,可掩其中空之质。”
乌星簪里蕴蓄的紫电青芒如极光掠过她乌亮的发鬟,是月琢发动了神识,在仅他们二人能听见的一片空灵中与她对答:“你可知世间之物,诸如我们所触之不及、斩之不断的月光与风息,反而却比真实存在的事物拥有更为无穷的力量?它们既是无形,便是有形——或许这棵树,也是同一个道理?”
“你的意思是,它们将灵力化于虚空,以期能够取之无尽……那何为力量之源?这株樱树指不定即是无魂无识,又何以成为灵力泉流的核心?”
女子平静地吐露着心间疑问,却似乎有些许失神,一只玉手探出一半后,又悄悄收了回来。月琢若能于此刻现身,定然会发觉她这异样的举动。无怪本是木灵,又通人性,眼观同类若此,难免惺惺相惜。
“这……我也无法说清,就看你的感觉了。”月琢清幽之言如山顶冽泉,潺潺滑过女子的耳畔,流入她心下无限忧郁之隙,“若非你直觉所引,一开始又怎会选择落脚此地?”
临岚不得否认,只做出个“随缘”的表情,怃然叹道:“如果他也有灵……我会试着唤他出来。”
“好了,暂且不说这个,先吃饭吧。你若又累又饿的,我们要怎么接着查下去。”
他这话中蕴含的关心,似拂过阳春薄雪的微风,轻轻暖暖,却掸去了女子萦绕心头的忧悒。待乌星簪又归沉寂后,临岚便也从窗边退却,归至屋中。
正逢此时小厮托着一只偌大菜盘,携了几道馥郁鲜亮的特色好菜与一壶飘着淡香的水酒,在外叩门道:“云姑娘,您要的酒菜来了!”
女子还未开门,便嗅到一阵新鲜菜食的悦人香气,有糯香、甜香、鲜香、暖香、焦香……混着幽淡如兰的清薄酒气,弥散氤氲,可说十分诱人;再敞门一看,便见那只半臂宽、一臂长的菜盘上,顺次摆着豆焖饭、鲜花饼、乳扇、凉粉、腊排骨、烤鱼,旁边还有那用白釉陶壶盛放、配以青竹酒盅的“龙雪”玉液,酒意冰粹冽口,乍看之下竟也是凉热搭配,色调相宜,颇引人垂涎。
“这么丰盛啊……真是劳烦你了。”
临岚此前因惦记正事而久未食饮,刚刚亦只向小厮随口一提,现在却能享用到如此佳肴,不禁心动神驰。
“不客气、不客气!”小厮得了赞赏,更加开怀道,“昨个您已尝了我们的茶,今儿正好可以品一品我们的酒!要知道这‘龙雪’酒的酿造之法啊,还是近些年从中原流传过来的,再以我南疆巫凰山上的雪水酿制,既清冽又甘醇,辅上幽兰般的香味,很合云姑娘你的气质呢!”
“是嘛……谢谢你。”临岚再次道过谢,又吩咐他暂时无须来打扰后,才安心唤出月琢,请他共享这份淳朴暖心的午膳。
“你吃吧,我……喝点酒好了。”
话音落,但见一道玄紫奇光从半空幻然掠下,翩然凝成一个华袍软袖、英挺俊朗的背影时,那只细脚的青竹杯也已被他擒在手中。此间现出真形的月琢,却显得默然许多,只是背对了临岚立在窗边,面向着樱树怔怔出神。
算了。仙神都有自己的隐衷,何况他呢。
冷酒下肚,五脏俱为之一寒。酒味虽不至浓烈,但也刺激了他身体内每一条神经与血脉,让他的整个躯体都忍不住微微颤抖、兴奋难耐——就像无端掀起一波酥麻温热的血潮,渐渐汹涌、翻卷,甜蜜漫溢而却湮没心魂。
他仿佛感受到自己疾速回环的血液里,有一股锐金般锋芒毕露的力量正鼓推着鲜血澎湃前行,在激流涌动中逐渐脱颖而出,如长龙漫舞流霞,似银蛇游走青云;若杂乱而有序,似井然还无章,总之极尽疯狂。
纵是沉稳如月琢,也经不起内在灵力这般横冲直撞,几次隐忍、压制下来,不觉又会给他所诱引的那股力量占了上风。反复无常间,他只得狠狠攀住窗沿以稳定自身,眉心更是拧出了不少细小的汗珠。
“你……是不是不能喝酒?”
女子担忧的询声自身后飘来,便若沁凉入骨的泉水,奇迹般缓解了月琢正强自忍受的血脉暴涨的浑噩痛感。他略略挺直了身形,没有回首,却出人意料地握住她那欲帮自己安抚心神的纤手,泛白的唇上亦噙起一抹慧黠的笑意:
“也不是不能喝……我有意这样的。”
“什么?”“借你灵力一用!”
临岚尚未对他的举动作出反应,便感到自己也似身不由己地,被那股强横的金灵血气所牵引,猛然向前一倾,近乎踉跄地跌到了他身畔。窗门狭小,本就只敞开了半面,此际却有一双男女紧挨着站在一起,两手错叠,掌间灵光融会,形成一股互斥互生的奇异力量,破窗向外投去。
金木相撞,本应有一方受制而无以发挥其能,不料他们二人不仅相安无事、各自生辉,还交织出更为绮丽耀眼的双色灿华,青紫环生,银电滋长,落木纷繁,瞬间如在这一扇小巧轩窗之内,上演过一幕幕春花秋月、物换星移,无比盛大又无比惨烈。
此时,满身金光血焰的男子正以一个近似环抱的姿势与临岚贴身站立;虽犹有混乱气息未平,但当他们十指相扣、灵血交鸣时,他那颗几欲摧裂的暴动的心,也渐被女子玉体上所散发的清甜香气感染,而稍稍平复了。
“啊呀呀……”雷光叶影间,似有个青稚的声音,气急败坏地望空喊道,“你们两个!不要毁我仙身啊!!老子好不容易才修成的!!!”
两人乍听得这声滑稽的叫唤,皆是惊诧,但很快又都了然,转为暗暗的心喜。
只见日光辉映之下,那窗外灵树之影不断经受过压抑、颤栗、膨胀、紧缩等一系列剧变后,终不似初时那般无动于衷了,月琢才稍有示意,与临岚一同切断了源源向其传输的金木双灵。
当真未过多时,便见那樱树投落在薄透窗纱上的影子如被飓风鼓动般,狠狠晃荡了两下,就有一个半为虚无的少年幻象被凌空抖了出来,几步一跃,灵活地跳到他俩身前。
看少年样貌,约莫十四五岁,个头比临岚矮些,穿着深青与淡褐间染的麻布小衫,长了一副清毅明秀的眼眉,看着很是精灵,倒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因灵力亏缺而显得孱弱不堪。
“喂,你这女子!”足不点地的少年叉腰怒对临岚,一脸倨傲地吼道,“枉我还敬你为方圆百树之长、是我们的‘姐姐’,你却助这不知从哪儿来的野男人欺我?!”
“真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哼!”显然,是她无意帮了月琢的举措让少年痛心疾首。
“小小狂徒,你再说一遍?”被称作“野男人”的月琢登时失笑,以手抚额,面色苍白而无奈,“我们若不相逼,你会平白出现在这里?”
“当然不会!你这人颇是诡诈,明知我害怕强大的金灵,就蓄意催动自己的血气来使灵力暴走!还借她之手残害于我!!简直阴险狡猾刁钻毒辣!!”
少年快人快语,劈头盖脸就针对月琢道,倒让临岚看得好一阵瞠目结舌,“嗯……我说这位小公子,月琢也没把你怎样吧?至于说得这么不堪吗……”
“他要是动起真格的,你还能再见到我?!你不晓得,他刚只用了一成功力而已!而且,他还趁机对我下了法术禁制!!”少年恨恨地冲她翻了个大白眼,就一把撇过头去,作势不再搭理。
言下之意就是……若月琢以全力催发,他这株仅有百年修为的小妖树,又处在有法力却打不出的状态,岂非要魂断当场、死得连木屑花丝儿都找不见?女子倏然惊怔,望了一眼面露淡默之色的月琢,愧然道:“抱歉……”
“在此关头,我不好显露太多的灵力,只得借她之手助长攻势。这么一来,也可消减对你的伤害……”听过少年那番无理取闹般的贬低与怒骂,月琢却并未生气,反是尽量和缓了语调,温颜对他解释,“况且,这道法术禁制并非立时生效,不影响你正常行动。”
少年一听这话,又像是被刺激了一般,兀自跳脚道:“怎么,我若上蹿下跳的话,你是不是还得把我抓起来啊?!”
月琢闻之再次抚额,不想多作辩语。
“哎……好了好了。”眼见场面就要陷入尴尬境地之时,还是临岚主动出面收拾了这残局,“你是这株绯樱修炼而成的妖灵,那可否同我们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和洛永离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唉……就知道没好事。”
少年听出她后半句话带有凝重之意,只叹了一声,那愈渐深邃的眼光也慢慢朝客窗之外挪去:“我叫碧寒,原身如你们所见,就是这‘寒绯樱’。起初洛永离助我修行,我便答应留在这儿,用自身妖力替他维系起这幻灵法阵……”
满树幽华,嫣若粉雪。随着他轻风般忧然远逝的眼神望去,再聆听着他沉若古井的解惑之语,临岚才不得不确信,自己初见他时那一错愕的判断,原来真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