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午年,冬月。
一天清晨,严风似杖,撞了撞紧闭的门扉,惊扰了云隐阁中尘封已久的冷气。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就此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江南吴州的地盘,昭告着冬至凛冽地降临。
古城旧巷原本青灰的砖瓦,一夕间已被一层轻凉蓬松的细雪覆着,只露出些淡漠素净的边角,将平日里温婉大方的吴州一衬,倒是平添几分神秘与晦涩。街边寥寥几人,过往皆行色匆匆,唯独经过云隐阁时,都似乎受到什么催使,抬头一望,神色讶然。
且不论人们因何惊讶,也甭管云隐阁是何境地,却看城东门外一家供人歇脚的茶坊内,今日亦有一桩耐人寻味的事。
茶坊位于吴州城东门外,临近官道,外观朴拙,并无甚特别。其间往来不外乎客商羁旅,路途迢远,行得累了,坐下来讨杯茶喝,暂缓跋涉之苦。因此所卖茶水茶点,都循着平易近人的质朴法子去做,淡雅亲民,不为刻意展现地方特色,价格也实惠。茶坊本无名,只因几年前一位高人云游至此,心觉这里的茶香自天然,不为市井之利熏染,故赠名曰“馥茗”。
这日风雪催人,茶坊立于古城边缘,更显孤单落寞。为防客座落雪,掌柜的临时搭起了屋篷,虽也不牢靠,但总比没有强。客人照例不多,大都不得已出门办事,临了,来这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然而偏有一人,在这平平无奇的茶坊内,显得格格不入——
他明明身着华贵,却情愿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身边还带着一个女童。若离得近些,便可知他穿的是深紫织金的缎面长袍,宽大软和的袖子上绣满了瑰异锦纹,乃中原罕见的图样,貌似价值不菲。而他虽以黛色绸布蒙住双眼,长发松松束于脑后,仍能给人辨出是一张清丽冷淡的好容颜。
女孩与他相邻而坐,眼前一碗冰糖姜丝茶还腾着撩人热气。但她全部的注意力,竟是落在男子随意斜靠桌边的一根流光溢彩的法杖上;法杖顶端镶有暗紫剔透的玲珑珠子,宝气森然,如堕幽灿星辰,让女孩移不开眼睛。
“……叔叔,你说这法杖叫‘乌星杖’,还能伸缩自如,以前好像没见你拿出来过。那现在为什么不把它好好藏起来了呢?”
女孩稚嫩的声音如莺啭燕啼,轻灵灵撞在男子心里,软化了他冰凉的情绪。男子本自出神,听到她悦耳的轻唤,便也回过头来,对她温和道:
“一直藏起来的话,湲儿哪还看得见呢?”
“可是、就这样放在外面,给人看到了还会被七七八八地乱说……湲儿不想听到那些……”小女孩粉唇微撅,细嫩的手指摩挲着比她拳头还大一圈的珠子,满脸的委屈。男子虽瞧不见,却完全感受得出来。
“是吗?那你跟我讲讲,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明知故问,言语却温润似水。
“他们说……叔叔是江湖骗子之类的,也就一身行头唬人,其实还不是个穷鬼……”她语声渐小,打心底里不愿再说,便急急替他辩驳,“我才不这么认为呢!我就觉得叔叔很好,也很厉害!”后半句话,倒像是故意说给周围人听的,女孩提高了嗓门,一副倨傲可爱的模样。
噗地一声,男子温颜笑了,只觉她太有趣。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倒懂得为人抱不平。”男子笑着啜了口香茶,抿出叶底残存的杏脯味,慢慢地唇齿回甘,语意中也渗透出丝丝清甜。
“但我没说错啊……”女孩垂眸,拈着耳边细发低喃。
觉着她不再赏玩法杖了,男子便一挥手,一道细亮紫芒疾疾闪过,那长约五尺的法杖旋即化为小巧之物被他收入囊中。待女孩反应过来,他已拢起衣袂,笑而不语。再开口时,语调依旧平和,只是话意之中,似乎抑着深深的愧疚:
“湲儿,我这些年寻你,着实不易……怎知甫一见面,你却身患寒疾,更不能像其他孩子般奔走自如……”
“我曾经承诺过,要让你这一世过得平安幸福……”他迟疑着,终究还是伸出手来,摸着女孩软软的头顶,轻声道,“只待寻到那位神医姐姐——她定会有办法,让你康复……”
四下看客这才恍然。
原先只道女孩文文静静地坐着,应是生性乖巧,不喜躁动,却未曾留意她的双腿竟像傀儡娃娃般了无生气,轻飘飘软绵绵地挂在凳上,根本无法同其他小孩一样灵活跑跳。再往前想,他二人从进门起,便是男子小心翼翼抱着女孩,一举一动极尽温柔……虽不知他俩之间是否真的存在某些亲缘关系,单就这番呵护备至的情形,已将男子区别于拐卖孩童的人贩。
女孩不过垂髫之年,模样清纯又不失伶俐,却无父无母,在世间短短数载,也是孤零零一人存活。上天未能给她健全的身体,偏又让她养成开朗活泛的性情,个中甘苦,足以引人唏嘘。
“神医姐姐……你真能找着她吗?她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女孩支起小脸,天真地发问。
看来他们刚刚也已听人说起过,从不闭馆的云隐阁今天却没开张,神医临岚姑娘竟也不辞而别,只留书一封,说她去了南疆;至于具体目的地的位置、去做什么,以及大致的归期,均一概未提。
“……你不用担心。”男子握了握她微凉的小手,以暖热的触感让她安下心来,坦言道,“我对医术确是不甚精通,但对毕生所学法术巫术,区区用于追踪,还颇为自信。”
“泠泠夜雨,梦断牵丝曲。雪霁天明花若许,弄晴鸟、偏无语……”
寂冷无边的飞雪道上,倏尔传出一段破碎绵亘的歌音。有位妙龄女子一路踱步而来,于此长身而立。她乌发纤长,素衣如雪,歌句由衷而发,隐隐含着悲戚。只是在面对道口、面对这荒茫雪野时,那孤傲清绝的身形,却忽地凝滞了。在她身后,一片和暖明煦的山林便若一幅远古巨画,于溪谷浮岚间幽然显现。
“师父,请你一定、要等到我回来……”
轻吟毕,她将悠长的眸光自渺远高山上收回,继而转身离去。
丛林古茂,遮天蔽日。女子只身前来,风尘仆仆,连路上饮食及备用衣物也未曾多带。除了刚才在飞雪道前失神那会儿,她几乎没想过停下脚程歇息半刻。从吴郡至南疆,其间少不了崇山峻岭、长江激流,路迢而险,却不晓她怎么竟仅凭一己之力,半日内就已抵达。
此处林荫交迭,暖雾飘悠,温凉适宜。沿山溪曲折向里,未走几时,脚下之路便换作淡灰素雅的砌石小径。一块半人高的巨石横斜路旁,沧桑不朽,上面以遒劲的力道和清隽的笔迹刻写着,“僭灵”二字。
吴州城郊,馥茗茶坊。
“掌柜的,”久坐的男子忽而起身,风一般来到柜台前,从腰间那串瑽瑢作响的碧玉环佩中取出一枚,搁于台上,“听说吴州城外有一处湖泊,那儿的水天生具有治愈之力,就连云隐阁的那位神医也颇喜取用。此事当真?”
掌柜听出异样,随即朝台面看去,心内却是一凛,没敢立刻收下,“客官指的可是‘玉玞湖’?那传言倒是非虚。玉玞湖的水来自山顶清泉,受日月天光浸浴,小神医也的确喜欢用它来煎药呢。”
“是吗……”那人听后,微一点头,绽出如雪花般凉薄淡雅的笑颜,“我这次远道而来,本想带小侄女拜访神医姑娘,却不料她……想来若是能去到那片蕴藏圣水的湖泊,沾一沾治愈之水的灵气,也算不错。可惜我目力极微,亲自去寻多有不便,烦请掌柜的指个近路。”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却让人感到莫名的真诚。或许,这就是经历过苦难之人对世事独有的一份豁达吧。
待探问清楚去向,男子当即返回客座,轻巧地抱起女孩,紫墨色身影倏地一晃,便消失无踪了。众人皆呆怔当场,惟余身周清气逸散,浩然若朗月映照乾坤,却谁也不曾看见那柴门的开合。
“仙人!一定是仙人!!”在座者又经一番私下议论后,终达成一致而得出了这个结论。
“诶?客官你的玉——”
掌柜一拍脑袋,心道自己忙着称奇,竟忘了要紧事。手中那枚带有微小缺口的翠玉环,成色已是上佳,绿得通透斐然,再经自然光线一滤,那环中沉淀的青葱之色便如湖底鱼儿般鲜活开来,随观赏者视线的游移而粼粼泛动,宛如碧波云镜,将光线尽数吸纳、浣洗,透过这琳琅晶玉,再放出时也愈加地明净灿蔚。此刻纵观整个玉环,却已不是一个“绿”字可敷衍描述:它呈给世人的有柳叶之嫩碧、竹枝之劲翠、松柏之黝绿……总之所有自然界存在之绿,由浅至深,尽在其中。
这……这是个稀世的宝贝啊!掌柜暗自心惊,手一滑,玉环差点迎面掉落。他一生穷苦节俭,真没见过比这更好的了。那位客人倒真大方,怎就舍得当茶钱付给他了呢?
掌柜的这番因获至宝而喜出望外,那紫衣男子却已循着他所指之路,行至玉玞湖边。
玞,美石也,似玉非玉,质洁而大方。以此名湖,一说是应了它处深涧而不拘谨、承奔溪而不张扬的清新朴雅,正如一块幽居山林的妍石,与好玉相比是逊了一筹,回归天然,守住自我,倒可一方独美。还有一说,便是此湖乃仙月山灵气汇集之地,积淀了山中奇石所蕴藏的能量,浴月光而澈,最适为治愈之用。
湖上照样大雪纷飞,若素丽银羽飘扬无根,又如碎裂冰纨凄婉寥落。北风吹来,湖面静止,似已结出薄薄新冰,留住了湖水微漾时的鳞纹。湖纹奇特,不一而足,又好像神女妙手轻施,敷上的一层粉黛图画。
“叔叔……”蜷缩怀里的女孩以极其轻弱之声唤道,“我们来这里,到底是……”
他闻声而止,俯脸轻靠女孩头顶,感觉到她在瑟瑟发抖,于是又将臂膀圈紧了些。女孩似乎尤其怕冷。为了尽快赶到玉玞湖,他已同时念动驱寒、疾行两种法诀,但仍不奏效。
“湲儿,抱歉……”
男子一时无措,只得催注更多灵力,在她小小的身子周围生起一座编织细密的白金法阵,结界似的将她保护起来。虽并无大用,但那娇小脆弱的身躯已然因此安稳许多,宛若能体会到男子的一番殷切心意。此情此景,他却只恨自己半生修行如废,竟对一切使人回暖的火系术法都未有涉猎。
“你稍等等,我去探知这湖水中的气息,很快……”
话音未落,他便弯下身去,轻而易举地击碎手边一小片冰面,从中掬起一捧浸寒彻骨的冰水。沉思稍许,掌心金芒迸现,一汪透明已化作汩汩冰泉,于指间不住地跳动。金生水,金灵灌入圣水,那水中所含任何细微的线索,皆被无限放大。男子见微知著,果真不用多时,便将与神医临岚有关的讯息一一了解个透。事毕,他随手放去冰流,缓慢直起了腰身。
“雪奴——”湖畔万籁俱寂,他却头也不回地望空叫道,声音笃定,不辨喜怒,“你,还打算藏着吗?”
似是应着山谷里尾音的回荡,在他身后纷落如蝶的细雪中,一束柔媚剪影也正被凌散飞舞的雪晶描摹出皎皎轮廓。一位玉颜少女犹似从冰图霜画里走出,身缀银蓝法术之光,肌肤赛雪而红润,未着白衣而自洁。那群从她身旁飘飞而过的雪丝儿,忽若拥有了灵智,变得温顺而有秩序,围着她翩若惊鸿,悄无声息。她满身的微光配合着这超凡雪舞,好似银海湛湛浮波,又若蓝羽盈盈颤动。
“……恩人。”
仅此二字,已将她不舍追随男子的原因一下点明。少女低眉垂首,以极袅娜的姿态,对他柔柔一拜。
“呵……”男子失笑,悠悠回转身来,似叹惜,似劝慰,“你啊,总是那么执着,可不好。”
忆及往事,雪奴有些沉默了。她一定是他遇过的最荒唐的雪精灵,生于寒却畏寒,只有瑟缩在雪地里等待自身灵力散尽而亡……彼时若没有他注意到奄奄一息的自己,今朝也就没有了她如仙子般优美的再现。月琢虽已失却那双善睐的明眸,但这番细腻的心思,绝对一如从前。
她的名字——温凝雪,亦是为他而取。
辰时正刻,僭灵城东。
身披素白大氅的女子寻到一处客栈,匆匆在门外瞥了一眼,便轻步跨入那扇微敞的朱漆大门。
这儿虽深处小巷之中,地面上偏僻了些,不比街市繁华,却也占得个清静。门口“晴初客栈”的四字招牌,更采用古篆写法,填以淡色金泥,极有一种雨后初晴、阳光镌刻了潮润山石的清新之美——女子看中他家,多半也是因此。客栈大堂隐得更深,不似别家直对大门,而须折身经过一个回字型长廊所环绕的闲雅庭院,方可走进。庭院里各色花草盆栽不在少数,于此晨光细风里争奇夺艳,却唯有一株深红的樱花树赫然傲立其中,芳菲正盛。
“掌柜的何在?我要一间客房。”清冽如泉的嗓音响起,女子亭亭站定,对前台一看店小厮道。
看这客栈远离商业竞争之态,掌柜的许是不常来店里亲自看账。那小厮听到有新客人来了,忙搁下手头正在清点的账目,起身赔笑:
“客官要住店哪?您喜欢什么样的客房,我这便叫人去收拾——”小厮是个半大少年,而面前这位女子身姿修长,打扮中性,他得努力挺直了腰板,才将将与她平视。
“……随意。”眼前女子似有心事,递出银钱,淡淡说了句,“我想在楼下坐会,先帮我上壶茶吧。”
“好咧~”小厮识趣,果不多问,即道,“客官稍待,我们南诏最有名的茶要属那银生城附近山上产的啦,我这就沏一壶给您尝尝!”
女子“嗯”了一声,就近寻个位置坐下,眉宇间一抹愁色愈浓。小厮记完账,转头便去了里间。
师父的身体已撑不了多久……那人说来僭灵城或能求得续命的方法,我又该从何做起?
静思间,隔壁座上的一席谈话,不觉引起了她的关注:
“嘿……听说了吗?又有一户人家的青年被仙女选中,脱离肉身、得道修仙去啦!”一精壮青年眉飞色舞道。
“你是说,钱书生家?”对面稍文弱些的青年显然也有所耳闻。
“那可不?他家小娘子还为此伤心呢……想是新搬迁来的吧,不晓得这实在是件好事哩!”
“哎……说来也难怪,钱书生毕竟是她唯一的依靠。若二人一同‘升仙’,她也就不会孤单了——诶,那仙女为何不选她呢?”
“怕是资质不足吧……呵呵!”精壮青年语带嘲讽地评判,随后又摆出一副神往的表情,道,“据说被选中的人都还在睡梦里,自己全然没有意识,但旁人能看出来,他们即使睡着了,也是神态安详、满面春风……待仙女为他们剔去凡骨、炼化凡胎,神识魂魄得以永存,就再不需要什么外在形体啦!”
“真是这样?怪不得我听人说,被选中的人的身体,隔段日子便会消泯,形同、形同……灰飞烟灭?不对不对,这么说有点奇怪……”那文弱青年拧着一双细细的眉毛,一脸的苦相。
“哈哈哈……别想了,你就是太迂腐!”精壮青年大笑着揶揄他道,两人的话题到此即止。
□□消散、神魂不灭,这是“升仙”?什么鬼道理……
人死后二魂七魄注定不复存于体内,血肉之躯也自会因为失去生命力而溃烂。仙神之说虽高深莫测,可也并非不具形体、魂魄不散……这种事一反常态,恐怕不像他们说的,是什么好事。
女子不欲与他们正面争辩,却想亲眼一观所谓“升仙”究竟何事。思来想去,仍是向他们打听了钱书生的住处,准备前往。她自称一名好猎奇的医者,想探求人身上潜藏的奥义,态度诚恳,说得振振有词,差点连她自己也信了。那俩青年见她相貌俊俏,又似乎是个“胸怀大志”的难能之才,完全未把她的话当作骗语,反而还出言鼓励……
说话间,庭外一道冷厉剑光骤然闪现,如落日宏霞般灿艳,却伴有金石皆摧的锋利之气,无意便掀落了几簇初绽枝头的幼嫩小花。转眼旖旎化作离殇,红瓣飘碎纷扬。陆无鉴隐匿已久的身形,亦悄然退出了客栈。
“她怎么了?”雪奴盯着他怀抱里昏厥的女孩,不禁想起从前的自己,也曾像她一般冻得血色全无,呼吸也微不可闻,不免忧心忡忡。
男子听声辩位,轻手抱稳女孩,款款向雪奴走近:“畏寒体质,我也束手无策——不如你来看看?”飘若浮云的柔软语调,却寄托着男子深沉如海的期望,让她无可推卸,亦不忍拒绝。雪奴本就决定一试,如此,更不敢懈怠。
“好……我尽力。”一边回想咒诀,一边在心里默默念诵。雪奴素手微抬,像一片冰雪玉叶,轻柔覆上女孩苍白的额头。此一霎那,掌心间已有无数柔亮灿烁的红光盈满,颜色淡如薄樱,又具幻花之形,跃跃然向外漫逸。光影间又有无数细小绚丽的星点错综交互,融合出一股奇妙醺然的暖意,酥酥软软将人缠绕,裹挟其中。男子与施术者距离之近,几乎等同于受术,不自觉神思翩然,仿如沉醉……
“这……是你修炼的御寒之术?”
男子毕竟修为精深,醉与醒之度,尚能掌控自如,游刃有余。已觉怀中女孩的体温在此术作用下渐渐回升,手脚微作抽动,似要醒转,他自是欣慰不已,遂出声询问。
“是啊,我自己钻研出的法术‘醉暖樱’,唔……不算很差劲吧?”雪奴熄去手间花光,怯怯望他一眼,两颊却如春瓣飞红。此种心情,无异于学生把自己用心创作之物拿给老师评定,激动之余,也期盼着被认可、被肯定。
“当然。”男子毫不吝啬地赞许道,笑意朗爽,像一杯清酒中荡开的迷人涟漪,“这法术,连我都陷进去了……许久未见,说明你的修为大有进步。”
“恩人说笑了……”
久别重逢的话未能说尽,湲儿这会却清醒如常了。她小小的脑袋仍旧靠在男子肩上,一双晶亮的桂圆眼若明星汇聚,扑闪着望向雪奴。粉唇皓齿之间,迸出一个甜甜的称呼:“雪姐姐……”
男子一怔,继而俯首,似出乎意料。女孩昏迷初醒,也无气力多言,他便转向面前的清媚少女,试图寻求一个答案:“你们竟认识?”
“……是。”雪奴莞尔,轻轻握住女孩朝她伸来的白净手儿,将事情娓娓道来,“我一直都跟着你。来吴州之前的路上,她无意中发现了我,我便趁你不在意时,偶尔现身陪她说说话。”
“这样么?也好……”男子抚眉,神色黯然。
终归,是我疏忽了。
像湲儿这般体弱的女孩,多年来却孤身流离人世,其实她最需要的,还是亲人的陪伴啊!他一个活了恁久的大男人,踏遍九州大地才将她找见,居然也没弄明白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眼下他又将启程去往南疆,只为寻得茫茫人海中的一个陌生女子,可想前路之艰辛。如若再把她带在身边,自己既无法全心照顾,又不能放开手去寻人,与其陷于两难,倒不妨将她托付给雪奴。两人的交情虽也不算很深厚,但至少,雪奴能像个姐姐一样陪她说话、抑或在吴州兜转玩乐,且雪奴又会御寒的法术,可以保护她不受严寒困苦——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值得自己去信任。
“雪奴……你以后,真的不必再称我‘恩人’了。”男子重又开口,话语间已是释然。但对面少女却并不知晓,他的心里竟已有过诸多考量。
“什么?”
雪奴正自愕然,却见男子复抬首对着她,一字一顿,无比郑重地说道:“接下来我可能要离开几日,湲儿就交托给你照看了,可以吗?”
却说陆无鉴自晴初客栈出来后,七弯八拐绕出了小巷,走上宽拓明畅的主街道,便径直往古城中心的闻弦居行去。
早上行人不多,但各路商人已开始摆摊叫卖:精美绝伦的珠玉首饰、造型独特的陶器竹具、风致盎然的古玩字画,抑或馥郁醉人的香花美酒、色味浓厚的小吃珍膳、苗情异韵的衣衫裙裳……只叫人应接不暇。这等繁闹昌平的市井坊间,和乐清安的风物人文,对陆无鉴这一外乡客来说,却早已是司空见惯之景。在他长久以来的心目中,僭灵城仿佛成了一张已经定格的画卷,永远这般兴盛祥和,永不变更,也不应改变。他穿梭城中,混迹人群,也只为体验那种闲庭信步时的自在与渺小。
神游顷刻,已至竹楼。略过竹梯,正门进去便是闻弦居的厅堂。时辰尚早,那堂中正是安静得很,没什么客人到来,仅有一位长相斯文的中年人端坐于柜台后,架着一副银边圆眼镜,仔细做他手头之事。看那账簿上整齐有序的字迹,以及一旁摆着的古旧算盘,不难猜他是个账房先生。
“洛管事。”礼貌地称呼过后,陆无鉴又将腰上佩剑的锐冽剑芒尽皆掩去,方才大步走向人前,“城主可在?”
中年人原叫作“洛文笙”,是那洛府洛城主家的管事。城主本是闲人,府中也无多少事可管,便差遣他来,顺道揽了这闻弦居的账房一职。
“啊,是陆公子。”洛文笙略一抬眼,即投来两道温和儒雅的眸光,“城主一早便来了,依样在地间兰室。陆公子可要在此等候,喝一杯茶歇歇?”他一见来人是陆无鉴,立时起身相迎,言语恭顺,如待贵客。
“不了。我直接去找他。”
见他语态急切,应有什么要紧事相商,洛文笙自也不多劝,只作一个“请”的手势,便邀陆无鉴入院。城主与无鉴素来交好,甚至以兄弟相称,那么他们俩的事,只要能志同道合,旁人也无须多问了。
陆无鉴敛袖穿过厅堂,迎着薄暖曦光漫步进入四面环楼的庭院。庭中芳草萋萋,犹带晨露,踏之衣摆微沾,却也恬净清爽。绕过一方清幽静雅的莲池,掩身于嶙峋淡朴的假山奇石中间,陆无鉴伸手触动一处不明机关,便见得那莲池活水忽然停止翻泛,水中鱼儿亦随水位的逐渐下降而分拨向两边游去,未几可见池底泥沼所填护的簇簇花根。而那池水虽然撤去,池中田田的莲叶却依然青翠挺立,蓬勃生机迎日而展,如流仙步云,俯仰娉婷,摇曳生姿。莲池正中,一口暗井般幽邃的地洞入处已然打开,其内台阶宛然,刚好可容一人通行。
这里往下共有两层密室,统称“地间”;城主常去的地下二层,便为“兰室”。一、二两层实际并不相通,但若掌握特定的方法,也能自由行退。陆无鉴来此不下十次八次,早是轻车熟路。
“……”
兰室之内,并未种有一株兰草。却尽是岩壁石墙,坚不可摧,寻常人用手触及,还会有一股森森冷意,从皮肤透进血脉,驱暖散热,倒行逆施,凛入脊骨,直教人后背生寒,头皮阵阵发麻。唯有室中横放的一具冰棺,却还令人少些恐惧——确实,虽说棺中躺着一名故去多年的女子,然她音容宛在,一身华美宫装,如同沉睡的仙子,优雅动人。冰棺内气息浮动,使得环护女子的纤纤细草与点点飞萤宛如沉浸在一片月夜幽海,随风荡漾,随波流转。静寂之下,兰室所呈现出的湛碧深蓝,便映显了棺中零星散落的珠光清白。当真是天仙降临,美不胜收。
“永离,她已来了。”
陆无鉴站在兰室的隐秘入口,轻言打破了这份寂静。一男子身穿玄色长袍,背向着他,负手玉立,望着冰棺默然无语。
拜访过钱书生家后,临岚本应循原路走回客栈,然而心里边一直怀着疑虑,便忍不住沿途多观察了几户人家——没有进门,皆用感应。待探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她才发现原来只需经过两三个街口便能摸索到的通往客栈的弄堂,竟被她足足走了两盏茶的工夫才找到。
“呵,我也太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