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从我手心里抽出去,抹了抹眼泪,擤了擤鼻子,鼻音浓重。
“当年我去益州寻亲,并未想到我的父亲竟会是大汉正统、中山靖王之后。我以为他只是在益州做官,去寻他也不过是想有个依靠。皇子什么的……想都没有想过。所以我很害怕。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特别是法正先生过世之后,我……”
“我记得你当时一直都很惧怕诸葛亮,对吗?”我轻声引导他。
他点头:“我以为丞相视我如同眼中钉,有意刁难,甚至一度担心他想对我……所以我才央求你带我走。连我父皇都不为我作主,我除了主动离开,还能有什么办法?我本就不能如同父皇所期待的那样,成为对国家有帮助的人啊!”
“你是本分之人,但这并不代表你不能对你的父亲、兄弟有所帮助。如果你不走,或者,如果法正不是英年早逝的话,或许今天你就是另一种身份了。”我叹息道。
其实当年法正临死之前,算是把刘权“托付”给我了。他希望我能够帮助他、保护他的安全,所以在刘权向我求助的时候,我才会答应。尽管我跟法正没交情,尽管他的谋略狡慧同样让我敬而远之,他总不像诸葛亮那样,让我打从心底惧怕。
“但是我错了。”我对刘权说,“我终究忘记了,你是刘备的儿子,你和刘禅是有一半血缘的亲兄弟。这些年你在魏国,应该过得并不开心吧?”
他垂下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他表达出来的情绪已经说明一切。仔细想想,我确实也不太清楚他这些年的辛苦。他一直在许昌任职,而我则忙于应付自己的事,根本无暇顾及他。我一直以为他远离权力中心,应该过得很平稳。
可我忽略了即便日子平稳,心里的感受却不一定,尤其对于刘权这样一个内心本就不够强大的人。
“你遇到谁了?让你想起成都,想起刘备、刘禅、诸葛亮的人……是谁?”我直截了当地问。我很清楚以他的性格,不可能是自己突然间有了主意,做出如此重大的转变。
他犹豫了很久,轻声说:“你也认识的。……薛礼。”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整个头都要炸了。
薛礼!竟然是薛礼?他的名字怎么会出现?他怎么会变成这件事的幕后黑手?
“你什么时候遇到薛礼的?在哪?在江陵吗?”
“就……就是在你带人去上庸那段时间。你没有对我说你到底去哪了,我真的以为你染病卧床,其实很担心,但是又见不到你的面。我几次想去探望你,都被你弟弟婉拒了。就在那个时候,薛礼到我家里找到了我……”
“他直接找到你家里的?”
“他是通过乐坊的灵燕打听到我住处的。那天很晚了,他自称是你从前在成都时的朋友,管家便让他进来。等我发现是他,也不能再赶他走……”
“他要这么说也不算错……”
后面的事情,不用刘权细说,我也能够想象得出,但他的讲述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他告诉我,薛礼完全是有备而来,他不仅带来了刘禅的秘密诏书,还带了一封孙尚香孙夫人的亲笔信。
我又一次像是被闪电击中,追问:“孙夫人的亲笔信,薛礼是怎么拿到的?你确定那真是孙夫人亲笔写的?”
他肯定地点头:“咱们一起在东吴的时候,孙夫人的字我见过很多次。她的字写得很有特点,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能认得出。所以不会错,那确实是孙夫人的亲笔信。”
这两样武器对刘权来说是无法抗拒的。刘禅的诏书以十分亲切和追悔的语气,向刘权表达了思念之情,希望他能够回归蜀汉,协助自己,完成父亲刘备未竟的志向。而孙夫人的信也差不多是同样的论调,希望刘权不要背弃父亲刘备的期望,也不想看到他们兄弟阋墙。薛礼还告诉刘权,诸葛丞相也很欢迎他“弃暗投明”,共图蜀汉北伐大业。
这么多年来,刘权一直刻意压制的对亲情的渴望,终于喷薄而出。他无法抗拒薛礼的劝说。薛礼告诉他,之所以到现在才来找他,是因为他之前一直被安置在许昌,地处曹魏腹地,蜀汉方面鞭长莫及。现在他来到江陵,机会千载难逢,自己是特意来迎接他回归的。
刘权说自己起初还有挣扎,当他听薛礼说我实际上是暗中去上庸调查间谍案却没有对他说实话时,便不再抗拒,下决心不辞而别。
我一阵心疼和自责。终究是我的错,导致了我们两人关系的裂痕。
“在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做的时候,陛下来了……”
“所以你就决定……”
他头垂得更低:“薛礼说,以我现在的身份,应当能够接近曹魏皇帝。毕竟你……你不会对我起疑心,而你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他要我利用你的信任,做一桩顶天立地的大事,配得上我父皇当年力挽大汉狂澜于乱世的威名……”
我忍不住拂袖:“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虽说现在天下三分,但形势如何,你自己心里一点判断都没有吗?大魏一统天下是迟早的事!大魏承袭大汉,也是无可争议!你为何要做这种傻事!?退一万步,即便你成功了,你要如何全身而退?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禁军当场便会将你格杀!你连在这跟我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抬起头,含泪的双眼透出一股倔强:“可这天下,本是汉家天下!”
我怔愣片刻,喟然一声长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刘权刘升之,他终究是刘备货真价实的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