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梧男子盯着他看了半响,大笑:“好、好!能忍善断、识大体且善经营,顾家小辈有你在,定能前程远大!”
顾仁淮不亢不卑道:“都是因为有您在,顾家的日子自然有奔头。”
魁梧男子突然问:“那吾与小十三?孰优?”
顾仁淮慢慢抬眼看了过去,道:“这个问题,此时、此刻无法回答。即便回答了,也于您无用。”
魁梧男子笑道:“那什么时候,是回答吾的合适时机?”
顾仁淮:“当我在顾府,能说一做一的时候。”
魁梧男子一愣,忽然大笑,连连道好,神态癫狂。男子身后的赭衣侍卫们,却慢慢握紧了刀,只等主子示下,就砍下这人的头颅。
就在肃杀紧绷的时刻,笑声渐歇,魁梧男子召来几个身材丰满的胡姬作乐了半响,气氛才渐渐和缓起来。
就在那几个碧眼胡姬瑟瑟发抖的被带进帐篷的时候,带刀的赭衣侍卫们,均训练有素的低头,悄无声息的退出了账外。
而顾仁淮,贵人没吩咐他可以走,他也只能僵直着腰背,旁听了这场活春宫。
幼年过往的黑暗,悄无声息的漫上锦袍的边角,细碎的、沉郁的、痛苦的,是暴雨中的牛车,破烂的篷布中,一双攥紧横木的妇人的手,脂粉玉嫩却布满青紫;
是金堂满彩的豪族阖家欢中,妇人折腰的胡旋;
是雪地里被强行押走的青帐小轿中,不顾风雪、掀帘回望、依依不舍的墨绿眼眸。
帐中,那金发胡姬泪眼连声痛呼,一对同样脂粉玉嫩的小臂被弯折到身后扣紧,在野兽的冲撞中,那胡姬抬起一双接近墨绿的碧眼,呜咽哭泣,那带有碎叶城独特语调的呼痛方言,反而让顾仁淮悚然一惊,巨大的厌恶感混杂着说不出来的惊恐与绝望,如大浪般打翻了他。
也正是这股强烈的负面情绪,反而让顾仁淮的神思、一点一点的从深渊底,慢慢的收束了回来。
回到当下的这个时刻,感官敏锐,他甚至能听到帐外的篝火啪嚓一声,发出一声爆响。
视线不由得缓缓转向那团跳动奔腾的焰火。
焰火中出现一双热忱的眼。
那眼睛的主人说:只是一些禽兽不如的猪狗,正在做禽兽不如的事情,我们又何必跟那些猪啊狗啊的计较……
那眼睛的主人,伸出同样瘦骨伶仃的手,捂住了他的眼,说:我帮你挡住了,别看。
噼、啪——
帐外猩红的篝火再次爆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顾仁淮回神,他的唇角弯出一个隐秘的笑。
那人后来又说,虽眼见,却可以不往心里去。无论如何、死去的人都是死的,而活着、好好活着,才最重要。
他慢慢放松了僵直的脊背,缓缓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串水色上好的碧玉珠手串,然后珍惜的套在了手上。
帐中,主位案几那边的动静还在继续。
顾仁淮摸了摸右腕尺寸贴合的珠串,彻底放松下来。他神情自若的从案上取过酒壶、自顾自的饮了几杯。
又饮了几杯。
直到案旁云收雨歇。
顾仁淮甚至十分自然的从帐外内侍手中接过一套男子的衣袍,又神色自如的替帐中的贵人穿上。
面对督察司右都尉指挥使这等当朝新贵,如此低三下四的服侍,魁梧男子却没有丝毫不自然,仿佛理应若此。
顾仁淮体贴的蹲下身,恭顺的替贵人整理好袍角。他低着头,漠然的想,在禁中,贵人们在未带内侍的时候,这些活计、侍卫们也是偶尔会做的。
“今日没别的事了,你退下吧。”
“喏。”
顾仁淮正要退出帐外,突然被叫住。
“替我带话太尉,我另置有外宅,不日将换居。胡姬也好、戏耍小子也罢,东苑就别再送人进来了。”
“喏。”
“不过——”魁梧男子斜倚虎皮大氅铺就的长案,笑道:“那梦鹿仙童的滋味,想来应当不错。”
“若是他,就直接送来罢。”
顾仁淮正要离去的身影微僵,但还未等他出言应酬的时候,对方却突然猖狂大笑:“哈哈哈——表兄跟你开玩笑呢,小九莫生气。”
“当年你硬闯泰王府的事,上京权贵、谁人不知?”
“小九啊,想护住自己的东西,除了识时务,你还需要更有用才行,明白吗?”
顾仁淮的神色,在篝火的摇曳中模糊不清,但他回答的声音却很坚定清晰。他说:“不久之后,陛下的万梅祥瑞宴,您将知道,我有没有用。”
“仁淮告退。”
离开了东苑,顾仁淮的脚步越来越快,右腕上的凉玉珠串,已经不能够平息他心中喷腾而出的黑色焰火。
权势!他需要更说一不二的权势。
唯有这个,是不能舍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