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宗老,一向如此,您早知道的,何必反复生气呢。他们想要好处,这大豫的顾氏宗族,可不是您做主呀……您想想,还有隔壁府的顾太尉在呢。”
“咱当时投奔而来,太尉府是什么态度,如今又是什么态度……”
“咱就自顾自家罢。”
“不想干的人,不值得您生气。”
顾老头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拿出一封信,放在烛火上烧了。
看着那薄薄的一纸燃尽,顾老头自嘲道:“想当年老夫铁马金戈,怂过什么事儿来着!晚节不保,连争斗不敢争,遇事竟然就只想着一个‘跑’字!”
“惭愧!惭愧啊!”
“恐日后到了黄泉,非被那帮子故人指着骂怂蛋不可!”
顾玉昭避重就轻,宽慰道:“阿爷,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亡人嘲讽么?如果怕,那就是脸皮还不够厚,您老且好好待在这世间,磨一磨脸皮,往后见您那些部下,才能心不生愧,坦荡自如。”
“那才是名士真风范咧。”
宝贝孙儿这幅不疾不徐的模样,大大宽慰了暴躁老头子的心。这片刻间,顾老头的情绪就慢慢平复了下来。
田氏上前送菜,一老一小食不言,一时气氛融洽平静。
饭毕,饮茶。
想到顾玉昭刚才说的什么‘名士’、什么‘真风范’等一系列高帽子。
顾老头反应过来,笑骂他:“你这小狡儿,在家横得不行,在外却怂得一批,听铜牛儿说,今日在外你又跟平乐侯府那小子争执起来,明明可以正面接战贴,却偏从人家袖子下钻走;明明那头牌娘子给你做脸、唤你回去,你这小乌龟偏缩着脖子往楼子外滚……”。
“怂蛋啊怂蛋,就只敢回家跟我老头子横了啊~”
顾玉昭呷着茶,毫不在意,笑答:“怂人好咧,我顾玉昭惜命,为人做事,就一个字:怂。”
“君不见,连圣人都有言云——”
“怂者,从心也。”
“大道有三千,从圣道者为上,吾圣修‘心’道,法自然,从人欲。”
“故,吾之道,乃三千之正道,曰‘怂’道。”
一番歪理,说得有鼻子有眼。
顾老头只能笑骂:“你这狡儿,干正事不行,就那张胡沁的嘴利!哪位圣人说过这样的话?!”
一旁的田氏与其婢女掩嘴嗤笑,其时天幕逐渐暗淡,一轮弯月初现天边,一个晴朗温柔的好夜正缓缓展开。
*
这一夜,待从人皆退,顾老头留顾玉昭谈话。
手里盘玩着两颗沉甸甸的木球,顾老头沉默半响后,吩咐顾玉昭:“昭昭,去给你爹娘上一炷香罢。”
昭昭应了,转身去西侧间。这里供奉了一个小佛龛,有四个牌位,最大的那一块只简书了允州顾氏列祖列先考几个大字,是南渡时无法携带只能弃之祖庙的顾家列祖列宗的合称。
下方三块略小的黑檀牌位,分别是顾爹、顾娘、还有……原本的她自己。
龛中供奉的,都是死在南渡那场兵祸中的血脉亲人。
没错,他真实的身份是‘她’。
永漓江怒涛翻滚,趁夜色远遁的乌蓬小船上,九岁的顾昭昭被家仆捂着嘴死命挣扎,眼睁睁的看着十二岁的廋弱兄长顾玉,被水匪一刀刺了个穿胸透。
从江风凌冽、血色凄冷的那一刻起,她便顶替了亡兄顾玉的身份。此后,她便是顾玉、也是顾昭。
在大豫诸人眼里,他是才华横溢、风流不羁的少年探花郎‘顾玉昭’。
但在她的心里,她是承载着顾家亲人血脉和希望的——
顾玉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