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最后闹腾的结果是他被送进了学校,他怕得要死,怕全然陌生的环境,怕每个人对他好奇的眼神,怕他凶巴巴的同桌;他甚至怕上下学路上的鸣笛,怕行色匆匆的人流,怕小摊小贩的叫卖……什么都新奇,什么都害怕,遇到屁大点事都要哭。
……但是郑庭酒说,哥哥是哥哥,先生是先生,阿姨是阿姨,小初一,你自己去交一个朋友。
秦典是凌初一的第一个朋友,承载着他对学校的好奇,对人与人相处的学习,对心心念念的雪的期盼。
小升初考试后的那个夏天,他几乎每天都和秦典待在一起,窝在李舒的教师公寓里看电视、打游戏……郑庭酒太忙,凌初一能见到他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晚上在李舒家睡着了被郑庭酒抱回去,结果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郑庭酒却已经不在家了。
他哼哼唧唧地抱怨,朱昼阿姨就笑眯眯说去找你朋友玩,郑庭酒还有一年就要中考了,别打扰他。
然后他的朋友死了。
就在夏天,就在新巷。记忆中的男人连脸都回想不起来,只是满面獠牙的怪物,男人狞笑着把他绑在一旁的椅子上,当着他的面施虐。漂亮的宝石沾满鲜血,强迫秦典一颗颗吞下,女孩疯狂的尖叫和他崩溃的哭声混合在一起,在他心上刻上一生的疤。
那是他十岁那年受过的最重的伤,伤疤一直长到十七岁的黄昏。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恍惚间只觉得好像有人闯进了这片血腥的地狱,他落入了一个温暖带着淡淡香气的怀抱,他以为是终日挂在嘴边的庭酒哥哥,没想到是此后数年的噩梦。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周,可以叫我周先生,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看不见吗?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惩罚而已,比起秦典受到的折磨来说算不上什么吧?”
“你猜现在是什么时候?如果有人要来接你的话,为什么现在还不来?”
“知道秦典为什么被惩罚吗?如果不是你,她或许已经在预习初中知识了,初中生呐,多稀罕。”
“外面下雨了,能听到吗?”
“有人竟然想救你,小朋友,你真是太有意思了,我有点舍不得让你就这么死了。”
“我在长宁湖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到时候,记得来看。”
秦典的死给他带来了从心理到生理上的惨烈打击,在病房里的时候他每天都哭,看见郑庭酒也哭,看不见更是哭。
郑庭酒当时初三,分身乏术,最后只好为了他放弃了去学校。
……其实他听到医生和郑庭酒说什么了。
“我们很怀疑凌初一是受了某种惊吓,但是你也看到了,他不配合,根本没办法沟通,还是只能你先把他带回去,试着静养一段时间,情况好一点的话,我们会安排更专业的心理医生上门和他沟通。”
郑庭酒带他回家了。
郑庭酒回家了。
大半年的时间里,他什么都不用想,哪里都不用去,只是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安安静静长大。
时间好像被拨回了两年前,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经历死别,他的世界里纯粹得什么都没有,被豢养在华丽的城堡里,那里的每个人都爱他。
郑庭酒那时候时不时会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有的。
回忆突然被撕开了。
“别怕。好了……小初一,别怕。没事了,没事了……”郑庭酒半跪在他面前,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声音放轻,温声哄着,“……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少年与青年,两个郑庭酒的声音奇异地重叠了。
凌初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就差一点。
大半年的陪伴足以化开一个孩子所有的不安与惶恐,就差一点,就说出口了。
他想,等郑庭酒过完生日,等郑庭酒过完生日就全部告诉他,他一个人瞒不下去了。
然后他就这么等来了生离。
太合适,太讽刺。
凌初一刚才缩作一团,一直在发抖,郑庭酒以为他在哭,本来想替他擦眼泪,然后才发现其实没有。
凌初一眼底一片通红,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而现在,甚至能看到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说:“我不敢让你知道,我不能让你知道,我不能让你知道你的小初一是帮凶,是杀人犯……我怕你不要我。可是你上了初中后你那么忙,我每天都见不到你,直到这场重病把我推向生命的边缘,也终于把你带回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了:“可是你还是不要我了。”
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二次这么说了。
第一次是真情流露,这一次却是故意的。
他知道这么说会让他疼,所以他踩着郑庭酒的愧疚攫取他的爱。
贪婪的信徒,狂热又破碎。
说出来太疼,两个人都疼。
就像是扎进心脏的刺被生拔了出来,鲜血涌出来的时候疼得几乎让人感到一丝放肆的快意。
郑庭酒弯下腰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他向来骄傲挺直的脊梁之上,郑庭酒深吸一口气,叹息道:“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凌初一的声音还在继续,他说:“我还差你一个问题。”
郑庭酒低着头,依旧在道歉,从喉咙里溢出的声音嘶哑又克制。
凌初一用了点力,强行架着郑庭酒站了起来,说:“你问了我的老师,我的医生,我的朋友,想知道我过去几年过得怎么样,想知道我开不开心……为什么不直接问问我的感受呢?”
声音很轻,尾音都是哑的,但却有着莫名的诱惑力,他缓慢地重复着最后一句话,直到郑庭酒跟着他问“你的感受呢”。
凌初一放开他,轻笑出声,眼底一片冰凉的自嘲。
我吗?
我就像是一个你丢掉的小狗一样。
我靠着你给我的那一点爱,就这么一个人孤单地活着,孤单地长大了。
我踩着你的脚印,站在你的影子里长出了黑色的骨头。
“我的感受啊……很简单。郑庭酒,你完全可以自己猜一猜,我爱你和我恨你,哪个更多一点。”
他的声音冰凉又温柔:“结束吧,郑庭酒。我不会再和你玩这个游戏了。”
话音落下的时候窗外的雨声再次变得清晰,在整个客厅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无限逼近人的情绪临界点。
今天正好是十月二十三日,霜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