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这个“免费”的名额背后两位老师各自分担了多少。
哪有那么多免费的好事等着她?
可能之前还是有的吧,学校主动联系她希望她回去复读,为她免去了复读的学费,把她安排到小柏的文(1)班,是当时高二年级最好的文科班了。
哦,现在已经是高三文(1)班了。
她不知道她的书是什么时候被从文(1)班搬到文(5)班的,只知道赵信给她打电话通知她他是自己的新班主任的时候,学校就已经准备放弃她了。
赵信重新开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耐心:“明天回一趟学校吧,我们再商量一下。”
赵信的声音总是这么温柔,好像能包容所有。
阮绿并不熟悉这位老师,也不理解。
乔东隅每次提起赵信,都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爱多管闲事的人。
阮绿轻笑一声。
确实是。
亲自给她打电话,被自己冷冰冰的一句“我不学了”拒绝后,“爱管闲事”的老师又亲自上门,站在锈迹斑斑的卷帘门前一直等。
等到她从外面回来,看着这个陌生人朝她微笑,只觉得莫名其妙。
“阮绿是吧,我叫赵信,是你的新班主任。老师诚恳地请求你,回来上课。”
那一次面对面交谈,她总算想起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去年八月份高三开学,给他们年级做动员演讲的就是赵信老师。
没有激情澎湃的鼓舞和千篇一律的宣誓,只有温柔的劝诫和耐心的嘱托。
当时她还在画室集训,被赵信的人格魅力折服的同桌给她发了演讲录音,女孩子发了一长串表情包,感叹又感叹,说这也太温柔了吧。
阮绿那时候太忙,手机一星期发一次,她还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听的,没听完就睡着了。
于是她回同桌:是挺温柔,不敢想象他上课的时候得有多催眠。
回忆到这里结束,阮绿轻轻勾起嘴角。路灯上的水正好落下来,打到她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流,像晶莹的眼泪。
“柏老师也在吧?老师们,别为我费心思了。”她模仿着赵信的语调,尽量温柔道,“过几天我就回去,退学。”
说完利落挂断电话,骑上自行车离开。
电话对面的赵信和小柏一坐一站,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下来。
蒋御楠进到办公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打扰。
小柏先发现了她,满面愁容地转身问她什么事。
蒋御楠看着他俩,犹豫几秒还是问道:“……要不你们先说说你们有什么事?”
柏杨摇了摇头,没说话。
蒋御楠也就没再问,看向坐在里面的赵信:“赵老师,我想换座位。”
听到是找自己,赵信才慢半拍反应过来蒋御楠现在在他的班,立马坐直身体,从沮丧的状态中切换出来,温和开口:“为什么突然要换座位,你想换到哪?”
“不知道,就是不想和凌初一一桌。我打算和江修换,和那个没来的阮绿同学一桌。可以吗?”
“江修同意了吗?”
“他说他和凌初一都随便。”蒋御楠顿了顿,继续说,“我还需要征询一下阮绿同学的意见不?那我让江修问问她……”
“不用,江修同意了就行。你们想换座位的话商量妥当了直接换就行,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再和我说。”
柏杨看了赵信一眼,后者回以无辜的目光。
他倒不是不同意蒋御楠换座位,只是还是觉得赵信还是太惯着五班的这群人了。
赵信一向自由民主,面对这群压根不乐意学的小屁孩,他唯一的管理方针就是至少每天能开心一点,乖乖待在学校,别出去惹是生非。
成功案例非乔东隅同学莫属。
哦,乔东隅。
这人既不回医院也不回家,跟他玩猫捉老鼠,最后带着一身伤昏倒在网吧,被他捡回自己在学校的教师公寓后终于老实了。
想到这,赵信头更疼了。
柏杨倒是愣了一秒,突然发现重点:“为什么要让江修去问阮绿?”
“江修自己和我说他和阮绿是好朋友啊。”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办公室明明还有其它老师发出各种声音,但蒋御楠就是觉得……
气氛变得有点……微妙?
柏杨和赵信异口同声:“你把江修叫来。”
……
在办公室站了十多分钟站得腰疼,蒋御楠边往回走边小声抱怨,回教室的时候还没上课,她坐下来就开始收东西,见江修坐着没动,一脚踢到他椅子上催促他快点。
江修转过身:“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我又不认识阮绿。”这事还挺有意思,蒋御楠翘着嘴角,从鼻腔中发出“哼”的一声,“你不是说和人家是好朋友么?”
“跟我去,不然不换了。”
“你自己答应老师把她劝回来上学的,关我什么事。”
“我去劝,你去镇场子。”
蒋御楠“哟”了一声,抬眼看他。
十分钟前。
好朋友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江修捂着嘴咳了一声,很心虚地说“要不我请您吃饭”。
蒋御楠无情嘲笑。
“赵老师,五班旷课的人那么多,每个您都要救?又是乔东隅又是阮绿的,您不怕影响江修他们的学习?”
她直来直去惯了,这话里倒没有质疑的意思,就是单纯好奇。
江修倒是听出了八百个意思。
怎么着,凌初一被打了她心疼?那干嘛还要和他换座位?
江修一愣,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赵信没注意到江修变幻莫测的表情,认真地解释道:“你们刚来,不熟悉。”
“五班的小朋友们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坐在教室前面的同学,这部分同学认真上进,也肯吃苦,他们只是缺了那么一点天赋,所以成绩不是很拔尖。这也是五班的老师们现在的重点教学对象,现在才十月份,他们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另一群小朋友呢,就是没有半点心思在学习上,经常旷课旷考的同学。他们要么是早早放弃了只想混个高中文凭;要么是不想上学但拗不过父母,只好待在学校浑浑噩噩;又或者是等着出国留学或是继承家产的,都有。”老师的语气平静自然,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这样的学生每年都有,是没办法的事。”
“但是阮绿是第三类。”赵信抬起保温杯慢慢喝了口茶,“她是大你们一届的学生,去年就应该参加高考,但是因为一些家庭原因,她主动放弃了。学校这边一直很希望她回来复读,所以她的书也一直为她保留着。”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瘦瘦小小的女孩系着围裙,袖口高高挽起,搬起沉重的纸箱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但是又一声不吭。
江修抿了抿唇,无意识皱着眉:“……保留到五班?”
“去年高三下学期的课她就没上,所以直接安排到复读班可能有些吃力。但是按她去年的成绩,学校还是把她安排到了最好的文(1)班,也就是老柏的班。不过她一直没来……”
江修的眉毛已经拧到一起了:“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怎么没安排到理科班?”
“阮绿是文科美术艺考生。”小柏突然加入对话,强调道,“她本身文化课成绩就不错,去年美术联考的成绩也非常优异,只是没能继续参加校考和高考,我们学校在艺术生的培养上一直是短板,阮绿很重要。”
美术生。
江修:“?”
江修震惊。
江修沉默。
他都跟阮绿说过些什么来着?
江修两眼一黑。
一时间没人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奇怪,赵信又把话题拉回来,看着他们调侃道:“不过现在又多了第四类了。”
赵信眉眼带笑。
柏杨怒发冲冠。
蒋御楠:“……”
江修:“……”
“五班的同学我了解,要跟阮绿交上朋友可能有点困难,她以前的同学我们也联系过,都没用。我和老柏打算最后试一次……阮绿似乎对医学挺感兴趣的,老柏说你也是,所以最后找了你,江修。”赵信重新开口,打断“一师两生”沉默的对峙,严肃道,“当然江修,你可以拒绝,这本来就是我们老师自己的事。”
事就是这么个事,江修没听出来有多么严肃,左不过就是老师劝不动打算让同学试一试,但他估计不会再有什么效果了,所以倒也没抱什么希望,想着去把书要回来的时候劝上两句好了。
只是离开办公室前,江修倏地又想起了另一个人。
阮绿是大有前途的好苗子,那么……乔东隅呢?
——“乔东隅的母亲赵望,是赵信的亲姐姐。”
阮绿是老师的责任,乔东隅却是老师的私心。
于是他又开口:“阮绿要是真的回来上课了,您能答应我件事吗?”
小小的办公桌前,三个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他。
“乔东隅和凌初一打起来,是因为乔东隅把凌初一的妹妹错认成了他自己的妹妹。”
赵信准备抬起保温杯的动作顿住了,看上去很震惊。
“他俩都受了相当的伤,乔东隅的治疗和赔偿也由凌初一全部负责了。凌初一这边没问题,能不能和乔东隅家长协商和解……然后麻烦老师们帮忙和学校沟通,看看能不能取消凌初一的记过处分?”
“这个……”
蒋御楠确实没想到这话题最后绕回了凌初一身上,换好座位坐下来后上课铃正好响起,想到几个小时前凌某人还在问她“朋友还做不做了”,越想越觉得这事好玩,干脆写了张纸条递到后面——
【怎么的江大爷,凌初一救过你的命?】
【我这是当爹的觉悟。】
蒋御楠坐在座位上无声地乐,笑得前仰后合。
【你就这么自信能把人叫回来?】
这么写字好麻烦,江修把纸条往抽屉里一塞,懒得再传回去。
半天没等到回复,蒋御楠直接转过身,盯着江修。
江修被她盯得头皮发麻,抬头无奈道:“其实我也就随口提的,先谈条件其他的后面再说嘛,不回来凌初一就等着记过呗,也不是什么大事。”
论迷途羔羊的回归……这事他是专业的。
当年离中考不到半年,凌初一说不来就不来了,最后他找上门的时候凌初一直接告诉他他要辍学。
两个人打得昏天黑地,在医院里躺到天昏地暗。
江修微微勾起唇角,朝蒋御楠扬了扬下巴:“去不去?”
蒋御楠瞥他一眼,转回去了。
阮绿的书全部在课桌上和抽屉里放好,蒋御楠盯着那几只没人动过的纸青蛙看了半天,直接拿起一本课本翻开。
语文必修三课本,第一页,“语文”两个大字旁边画了一只巨大的蝴蝶。
蝴蝶停在“文”字上,半边翅膀彩铅着色,生动雀跃,另外半边翅膀则由齿轮组合而成,萧索冷然;蝴蝶振翅欲飞,半边落下晶莹的鳞粉,半边落下火星。
磅礴自由又冰冷完美的生命力冲出纸张,撞进蒋御楠的眼里。
那是只绿色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