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初一慢慢往回走,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要发生点什么事。
直觉正确——
送走祁愿后已经有些晚了,郑庭酒直接去了凌初一的公寓等人,凌初一的小公寓在一片临街的老居民区里,楼房已经上了年纪,连电梯都没有,但外观依旧精致整洁,看起来有种既沧桑又年轻的奇异割裂感。
有趣的是,这片居民区居住的大多都是退休老人,安静,避世,连城市的车水马龙到了这里都得放轻脚步和呼吸,生怕惊扰某种约定俗成的生命规律。
而现在,接近晚上十一点半,这一小片区域几乎已全部进入睡眠,一片安详,和远处还能看见的高楼上熠熠的灯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可能就是凌初一会选择住在这里的原因。
郑庭酒的车隐在暗处轻轻呼吸,车上的人就这么看着其中一栋楼发呆,做着毫无根据的猜测。
凌初一的小公寓就在二栋二楼,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深色大门的一角,还有一片漆黑的窗户,彰示着主人的未归。
正当郑庭酒反思他是不是应该直接去学校门口接人的时候,手机屏幕亮起,来电显示陌生号码。
电话刚接起来,对面的人就开门见山表明身份:“我是李舒。”
郑庭酒神色一变,坐直身体。
李舒,就是刚才祁愿口中认领遗体的,秦典和凌初一的小学班主任。
在他决定查关于秦典的真相后,去找的第一个人,其实是李舒。
老师的身份,无疑是能看到一个孩子的成长的最佳视角之一。
李舒在市区附近的一个县城小学里教书,他今天下午去的时候,李老师正一个人在办公室改作业,得知他的身份后很是意外。
而郑庭酒也很意外,因为李老师依旧记得凌初一,也记得他。
李老师解释说,那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带到五年级的时候只有八岁的凌初一突然来到她的班,又矮又小的小朋友得到了第一次当老师的李舒的所有关注。
至于记得郑庭酒,是因为当年开家长会,他是全场唯一一个未成年“家长”。
久远的记忆被李老师的一句话唤醒。
其实这件事郑庭酒已经忘了,忘记了他之前带着紧张和骄傲坐在凌初一的座位上以“家长”的身份开家长会,十多岁岁的少年坐得板正,看着凌初一试卷上的狗爬字笑了十多分钟。
而当时坐在他旁边的……
就是秦典。
现在都还能回想起小姑娘拉着张脸不屑地说她自己就是自己的家长。
话题自然而然落到了秦典身上,李老师回忆良久,最后面露难色说她真的不记得这个学生的其他事情了。
当他还要继续问时,准确地说,是当他提到秦典的死的时候——李舒突然以还要上课为由,急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他离开之前留了联系方式,就夹在李舒办公桌上的书里,李舒回避的态度太明显,本来他也打算过几天再去一次,没想到李舒的电话今晚就打了过来。
电话对面,李舒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温柔和缓:“好久不见啊郑庭酒小朋友。”
突然被人叫了“小朋友”的郑庭酒愣了好几秒,才轻声说“老师好”。
“凌初一让你来找我的吗?他现在……怎么样?”
……是因为凌初一,李舒才会打来电话的。
记得凌初一……只是因为年龄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理由吗?
果然。
“凌初一快满十八岁了。”郑庭酒极快盖去眼里的情绪,谨慎措辞道,“他还在上学,今年高三,每天都很忙。”
李舒没说话,安静的夜色中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李舒的呼吸声很重,像是在竭力压制某种情绪。
良久,她重新开口:“秦典下葬后我就没再见过初一了,我那时以为我应该不久就要死了……”李舒轻笑了一声,开了一个很不好笑的玩笑:“我还以为那是我们最后一面。”
郑庭酒的瞳孔骤然放大。
八年前,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出国。
如果祁愿没有骗他的话……
明明每天都看在身边的人,结果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了另一个人的葬礼。
郑庭酒抿了抿唇,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眼睛里一点情绪也没有。
他半天没说话,李舒的声音有了一丝不确定:“你们来找我,要做什么?”
郑庭酒突然没了耐心,直截了当问道:“李老师,关于秦典的死,你知道些什么?”
李舒倏地没了声音。
沉默中,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电话对面,李舒蹲在平常没什么人经过的消防通道,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握着很久没使用过的老式手机,越握越紧。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从她的尾椎骨一直冲到天灵盖。
她凭借着过往记忆对郑庭酒生出的信任此刻摇摇欲坠。
当年秦典下葬的时候只有他和凌初一两个人,冰凉的墓碑前凌初一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带着秦典的那一份长大吧”——
可是为什么是“你知道些什么”而不是“你还知道些什么”。
巨大的恐慌之下,李舒甚至有点想笑。
她一方面希望是自己的职业病又犯了,揪着一字之差的细节不放;另一方面,却觉得好像又回到了秦典刚去世不久的时候,她终日小心翼翼,惶惶不安,而她受到的所有威胁,其实都只有一个原因。
关于秦典的死,你知道些什么?
刚刚她问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郑庭酒的回答是什么来着?
李舒的沉默让郑庭酒一秒反应过来他的话踩了雷,暗叹一声还是着急了,还没来得及找补,就听见李舒苦笑道:“真的是初一,让你来找我的吗?”
沉默。
郑庭酒闭了闭眼,又一次抬头看向漆黑的窗户,语气平静地坦诚道:“不是。”
李舒的呼吸一滞,手指颤抖着刚准备挂断电话,就听见郑庭酒继续说“但我确实是为了他来的”。
郑庭酒的声音还在继续:“秦典死后,您被监视了多久?如果这是您对我这么警惕的原因……那这也是我为了凌初一来的原因。”
电话对面是久久的沉默。
年轻的男人声音温和,态度谦逊,下午匆匆一面,谈到关于凌初一的每一个细节时,眼里都是温暖的笑意。
李舒的呼吸声愈重,内心是混乱的挣扎。
沉默。
沉默。
沉默。
良久,终于开口:“小秦典死的时候才刚满十二岁,那么小的人,却装了那么大一个骨灰盒……骨灰盒凌初一抱了一路,哭了一路,我没出息,走在他后面也跟着哭了一路……我那时候就想,这个骨灰盒太大啦……都快比凌初一还重了。”
抱在了凌初一手上,也压在了凌初一的未来上。
消防通道里的声控灯明了又灭,李舒撑着墙,茫然地站起身:“郑庭酒,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的话,那么这么多年,你在哪里呢?”
电话被挂断了。
一片黑暗中,郑庭酒不知道保持这个姿势坐了多久,回过神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是僵的,连指尖都在发麻——捏手机太用力捏的。
郑庭酒慢慢屈伸手指,放松下来,打算下车透气。
与此同时,道路的前方,不甚明晰的脚步声踏着风传来。
在看到一道被路灯拉长的影子的那一刻,郑庭酒准备下车的动作突然止住了。
远方走来的少年踩碎一地的路灯倒影,脚步轻巧,脚步声却清晰可闻,在靠近一栋的时候,脚步声很明显顿了一下,然后被收敛住了。
凌初一戴着深色卫衣的帽子,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从敞开的校服外套还能看见卫衣口袋里塞着一本被卷起来的书;卫衣领口夹着一副金边圆框眼镜,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
走至二栋前,凌初一停下脚步,没有选择上楼,反而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郑庭酒看着凌初一坐了一会,随后在校服裤子口袋里一阵摸索……
火光明灭,烟雾在路灯惨淡的灯光下缭绕成妖异的形状,凌初一披着一身清冷月色坐在长椅上,安静地抽着烟。
这一幕看上去实在是荒诞又绚烂,像午夜一个个溯洄的梦,诡谲危险,却又美丽动人。
郑庭酒甚至来不及思考这到底代表着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漂亮至极,错乱至极。
错乱的呼吸下藏着他近乎癫狂的心跳。
他想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