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初一不动声色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接什么。
乖?
这人的形容词词库什么时候更新一下?
郑庭酒不知道自己被暗搓搓吐槽了,只是在两人沉默的间隙,也不由自主地被这沉默拉进了回忆。
凌初一小时候身体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不好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风稍微大点都能把他这脆弱的花瓶直接吹碎。
他不被允许出门,室内的温度和湿度,都需要精准控制,不能出半点差错。
在被精心照顾好几年后,稍微长大一点的凌初一身体情况也有所好转,在当时家里脾气古怪的老头Mr.Robot的强硬要求下,他被送去学校。
然而被关久了的小兽反而不再向往自由,他一门心思眷恋着熟悉的温度。
频繁的生病,发烧又打针,住院又吃药,成为他缠着郑庭酒的最佳理由。
直到他发现郑庭酒因为来照顾他缺考,是如何被班主任“谆谆教诲”的。
从那之后,凌初一又开始一门心思装没生病。
但一次都没成功过。
郑庭酒每一次都知道,郑庭酒每一次都回来了。
不远处已经能看到四中的标志性建筑了,郑庭酒开始降速,准备在学校门口的临时停车位停车。
“你那个时候的同桌……”郑庭酒沉吟几秒,像是在回忆,“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她给我通风报信的。我记得,她是叫……秦典,是吗?”
听见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凌初一脸色骤变。
秦典。
像是应激反应一样,凌初一突然有些失控,开始不受控制咳起来,血色尽失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意外,瞳孔放大,惊恐与无措同时在他的眼中炸开。
“小初一?”
凌初一闭了闭眼,抬起一只手放到嘴边,用力咬下去。
郑庭酒没能看清他的动作,奇怪地皱了眉。
熟悉的疼痛传来,凌初一立马从刚才诡异的状态中剥离出来,一口气没舒到底又故作不正经地开口道:“没事,被口水呛到了,你刚才说什么?”
郑庭酒停好车,转头正好和他对视,一时失语。
凌初一生了一双很干净的眼睛。
他看人的时候眼里总是一片黑白分明的认真,给人一种乖巧伶俐的错觉。
而事实上,在郑庭酒的所有记忆里,凌初一一直都是一只乖巧小狗的形象,就像……
现在一样。
凌初一盯着他,适时露出了一个笑容,眼睛里有恰到好处的迷茫,就好像是真的因为没听到他说什么而乖巧反问一样。
装的真好啊小屁孩。郑庭酒脸色一瞬间冷下来。
要是我没看见你脸白得像鬼,手抖得像筛子一样就更好了。
见糊弄不成,凌初一反手就去开车门准备逃跑。
没打开。
“不可以和我说吗?”郑庭酒侧身替他解开安全带,声音照旧是一贯的温凉,语气却足够温柔。
凌初一怔了怔,没敢看他。
就刚才对视那几秒,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郑庭酒那里被审视了个遍。
“我要迟到了。”凌初一声音无异,甚至还带了点很具迷惑性的笑意,“庭酒哥哥。”
郑庭酒无语得想笑。
小兔崽子。
他回国的时间不长,凌初一更多的时候都是直呼大名,之前问他为什么不像小时候一样喊他哥哥,他就对着郑庭酒阴恻恻地笑。
算了。
郑庭酒开了锁,努力装作自己没有被一声“哥哥”收买,尽量保持声线平稳:“中午一起吃饭吗?我来接你。”
凌初一应下来,拎起书包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
跑的姿势算不上潇洒,甚至是有些狼狈。
像是想拼命跑出什么不愿面对的……人。
郑庭酒看着他进了学校,伸出手用力揉了揉眉心。
他那天晚上,确实梦到凌初一了。
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吧,凌初一不知道闯了什么祸,在电话里对着他嚎啕大哭,一问才发现人在新巷。
新巷,顾名思义就是巷道,旧式弄堂的翻版,但并不是一条,而是很多条。整片地区接近城中村,离郊区和市区都有一段距离,算得上是整个落华曾经最荒凉的地带。
一条条黑巷子纵横交错,死胡同与暗道难以区分,忽明忽暗的灯,角落里发臭的垃圾和形同虚设的监控……
小到喝醉酒的流氓,大到见不得光的交易,整片新巷在黑暗里腐烂,是本地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于是家长“威胁”小孩子,大多都喜欢这么说:不好好吃饭、上学、听话等等等等,就把你丢去新巷。
其实新巷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也不叫新巷,叫徐家巷。
巷道交错,纵长幽深,两旁多是房屋宅院,偶有店铺作坊,或大或小。
徐家巷最宽的主巷住着徐家,那时的徐家是颇具盛名的大户人家,祖上是知名的官僚,福泽厚禄佑及几代子孙,因而整片徐家巷住满了徐家人几代人。
进入现代社会,后辈也向不同领域发展,聚少离多,慢慢断了联系。大部分住房院落都空下了,静静等待他们的主人回家。
而徐家主宅,仍然是这一个庞大家族的核心。
后来徐家人把房子零零散散租出去一部分,商户住宅皆有……徐家人宽厚,待人温和,邻里和谐。
那个时候的徐家巷,风光热闹。
可惜那个时候凌初一还没出生,没见过也没听过那样繁华的徐家巷。
想到这里,郑庭酒总算停止了揉眉心的动作,一抬头,高中校园早自习的铃声正好响起。
小屁孩……已经长这么大了。
安静听完铃声,郑庭酒重新启动车子,向公司南嘉的方向慢慢驶去。
从记忆里搜搜刮刮一下,郑庭酒突然想起,他应该是见过徐家家主的。
徐家设宴大邀四方宾客,也邀请了南嘉集团凌郑两家人,凌初一爸妈去没去他是真想不起来了,但是他妈当时绝对去了,并且是把他团吧团吧一起带去的。
那个时候太小了,唯一能回忆起来的细节就是徐家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特别吵。
后来从徐家回来,他妈谷雨终于开始思考小孩的养成问题,问他:“你有想过和一个弟弟或妹妹一起生活吗?”
他从小就没体验过什么所谓的“陪伴”,谷雨和郑宇旗两个人从早忙到晚从来不着家,自以为习惯了和保姆一起生活的他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徐家追着闹来闹去的那一群小孩子。
其实那天晚上在徐家,他除了开始的和长辈礼貌问好,没说过一句话。但郑庭酒早忘了,只记得好像还挺开心的。
所以他对谷雨说:“想。”
谷雨神神秘秘告诉他那正好,他们给他准备了一个礼物。
于是他把凌初一当作大人给的礼物,安静等待他的降临。
等到长大后他才明白——
神不舍万物孤寂,凌初一是上天给他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