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雁门关上黑云压城,城墙上流淌着一道道暗红色印迹、又被狼烟熏出一道道黑灰。烽火不息的关隘,这里曾经是汉唐门户,三晋咽喉,中原锁钥。名将杨业在此阻辽抗敌,大获全胜,算而今,也不过才过去了百余年的光阴。
呼啸的北风里掺了冰碴子,打着旋穿过嵌着断镞残片的城墙,发出苍凉的呜咽。断了条腿的老兵曾常和新兵蛋子说,这声音来自战场上每一缕将士的亡魂。
可怜无定河边骨。
戍楼上插着一面磨了边、褪了色,以粗布料织成的旗帜,风雨如晦里隐隐约约可以辨认出一个“宋”字。
到了值守换防的时辰,宋十六把豁了口的长刀往腰里一别,身手麻溜地自城墙上一路小跑着跳下来,身上大了足足一圈的铠甲在他跑动间哐当作响。
这身甲衣是七八年前军中发下的,甲叶的数量如今已缺了不知凡几,可校尉愣是说这甲还能再穿三年。
一开始穿这身甲胄的还不是宋十六,而是他的恩人陈老三,陈老三死后,穿这身衣服的人就成了宋十六。他穿上这身铠甲,其实不过一个多月。
陈老三传给宋十六的总共只有两样东西,其中一样便是这身破损的甲胄,还有一样,就是“宋十六”这个名字。
“十六哥,我在这儿,快来!”
城墙下转角处,包裹在一身同样不合身的铠甲里人瘦如猴的赵小五朝宋十六招手:“走走走,今天发饷,咱赶紧的。”
宋十六瞅了眼他脚上露趾的麻鞋,喉咙里嗯了一声。
“怎么上个月还有两百文,这个月只得一百文了?!”赵小五攥紧拳头,想到家中尚且重病卧床的老母亲,对着负责发饷的官差心有不甘地出声质疑。
这点钱,尚且不够给他娘抓一副药。
“废什么话?若非圣上仁慈,再有蔡相爷推行新法以强兵富民,你连这一百文都拿不到!”
一身狐裘华服,面容白皙,脸大如盆的官员叫停了边上负责给辛勤发饷的自己画像的画师,臃肿的身躯自铺着小羊皮毯的楠木椅中突地弹起,将铜钱往火堆里一砸,绳线断裂,铜钱滚了满地,在火舌的卷噬下露出焦黑色:“爱领领,不领滚蛋!”
“你!”
宋十六一把拉住赵小五,抢前半步躬身致歉:“小弟年纪小不懂事!官爷莫和他计较,我代他多谢官爷赏!”
“晦气东西!赶紧拿了钱滚!”
“是!”宋十六依言捡起散了一地的铜钱,见其中几枚滚进了灰堆里已烧得变形,也不顾火苗未熄,伸手去捡。
“呵!穷酸玩意儿!”宋十六在头顶人肆无忌惮的嘲讽声里沉默起身,强按着执意不肯低头的赵小五和自己一块儿恭恭敬敬朝官差磕了个头,这才转身离开。
“我呸!”走至避人处,赵小五啐了口唾沫:“迟早有一日要那狗官不得好死!”
“住口!”
宋十六厉声喝止,赵小五从未见这结拜大哥如此疾言厉色,一时怔怔,但一想起他刚才面对狗官时的窝囊样,心中便有说不出的闷气,只冷哼一声,紧紧抿着嘴,一拳砸在土墙上。
赵小五不过十四岁,他不知道那官差是谁,但曾经在水上讨生活的宋十六是知道的。
朱勔,当今权相蔡京的心腹。
此人惯于谄媚权贵,逢迎上意,因当朝天子喜好奇花异石,便与其父一同在江浙等地百般搜罗“花石纲”,再用船运抵京城,江南哪怕富庶也禁不起连年盘剥,不过三两年,已经惹得民怨四起,百姓流离,数不胜数的中产之家一夕破败,有的甚至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
虽一开始不知这朱勔为何放着苏州由他全权负责的应奉局差事不做,反倒担着钦差的名头北上跑到了连年苦寒的雁门关……但想到近日皇帝以抚恤边关将士为名发放军饷粮饷,朱勔一力应承,还自荐作为使者亲自来此,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不过是打着发饷的名号,讨好蔡京,行中饱私囊之实罢了。他们那个道宗皇帝只要自己高兴,才不在乎他们这些人的死活。
“拿着。”宋十六自自己的那份饷钱上取了五十枚,点好,串成一串递给赵小五。
“这不行!”赵小五摆手推辞:“我不能要你的,再说你不是最近刚救了个人,还在家昏迷不醒的……”
“那你娘的病怎么办?!”
“……”赵小五沉默,他垂着头,推辞的动作不再坚决,却还是固执地不肯收。
“拿着,先治病,没什么比活下去更要紧。”宋十六掰开赵小五的手,将那串铜钱强硬地塞进他手里。
至于他救下的那个青衣人,只是昏迷不醒,身体却并无大碍,呼吸均匀,他怀疑自己哪天死了对方都不一定死得了。
“走了,照顾好你阿娘。”
“我会还你的,十六哥,我一定会还你的!”赵小五在背后哽着嗓子,高声喊道。
宋十六扬起手臂朝身后摆了摆:“赶紧的,照着方子买药去,晚了药铺该没药卖了。”边关的药材和粮食一样稀缺珍贵,近些年来往边关送来的药材更是少之又少,是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东西。
可赵大娘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自宋辽建立澶渊之盟后,辽军仍时不时放纵游骑部曲劫掠宋民,近年来尤频尤甚,雁门关为宋辽边境,苦不堪言。加之边关州府沉重的税赋迫得雁门关十室五空,能逃的都逃了,被抓回来的人权当作流民充了厢兵,但千里荒田,无民开垦,遍地白骨。赵大娘的病,说到底还是连年担惊受怕,再加上饿出来的。
而雁门关,何止一个赵大娘。
宋十六眼睁睁见过被辽人生生掠走的妇孺,易子而食的边民,迫于生计不得不做起走私贩运这类杀头生意的官兵。
这些年来,他也亲眼目睹过很多人的死,但他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赵小五。
那是不久之后在雁门关外一场小规模作战中,宋十六和赵小五被当日惺惺作态前去发饷的朱勔认出,叫他们两个穿着破损甲胄的厢兵,和另几十个或得罪过他的将士文臣、或只是充数的身无甲胄的流民一道做了急先锋,对阵一股由近百人组成、装备精良的辽人骑兵。
宋十六与赵小五两人专挑马腿断,身边屡屡有人倒下,偏他二人数次险象环生,竟也能勉强支应。却不料杀至残兵,准备回城时,城门早已关闭。
“十六哥小心!”
“小五!”
宋十六一手接住倒下的赵小五,另一手拔出早已卷了刃的横刀,用尽最后的力气捅进了偷袭的那名辽兵的喉咙。
“十六哥……我说过,我一定会……还你的。”
“哐当——”
刀坠地,宋十六抱着几乎被劈成两半,尚且只能算个半大孩子的赵小五,他触到满手鲜血淋漓,一时悲愤已极,他目眦欲裂,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
赵小五,今年虚岁才不过只有十四岁的赵小五。
他望向城墙之上的方向,遥遥还能看到朱勔剔着牙,远远站在一个颇安全的地方,轻蔑的眼神看向他们,如同看一只只蝼蚁。
他一瞬间想起很多事,他想到自己出身绿林,人送外号“水蝎子”,得罪了六分半堂泗水分舵的舵主,为其所追杀一路溃逃至雁门关力竭昏迷,为陈老三所救。
他说他会报恩,陈老三却说不需要。
“我救你,只因你也是宋人。”陈老三当了一辈子的厢兵,一个无人在意的、还断了一条腿的老兵。他这辈子杀了很多辽人,也杀过一些金人,但唯独不杀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