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剑光晃住辞凤阙双眼。
残阳如血,莫厌深深插入红枫铺满的泥中,剑锋割断落下的一片枫叶。
沿剑柄而上,有一只莹白如玉的手,半落不落。
辞凤阙愣住,是君青玉。
准确来说,是一百多年前的君青玉。
他发丝尽乱,深不见底的伤口斑驳,气息奄奄地靠在枫树底下,碧荷青的法袍尽数被血染红,那双堇色眸晦暗无光。
他的丹田被人洞穿,一身灵力瓦解弥散,变作青色流萤,无法挽留地融进片片落枫中。
在他一百多年的岁月里,这应当是他最狼狈的时刻。
辞凤阙不由自主往前踏了一步。
却见得君青玉抬眸望来,眼底幽微。他勾起嘴角,轻声对他说:“辞凤阙,我会恨你。”
红枫漫天,扰乱眼前。
辞凤阙停了下来。
他才注意到自己也同君青玉一般,变作一百多年前的模样。
霞色衣袍残破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火焰灼伤,深深浅浅,赤足踏在枫林之上,像是突兀又丑陋至极的墨点。
不是喻英,而是辞凤阙。
被他刻意遗忘的回忆纷至沓来,但他不敢细想,也不敢深究,君青玉的恨意已将他想好的所有解释堵在喉中,于是就像一百多年前他们分别时那般,辞凤阙缓慢笨拙地开口。
“那你便恨我好了。”
你该恨我的,我不推脱。
辞凤阙眨了眨干涩至极的眼睛,埋下头。
境随意动,竟是进了我的执念么?
辞凤阙脑子乱糟糟的,不自觉扶住额头。
可我想实现些什么?他陷入迷茫。
十里长枫林中,他害得君青玉修为尽失,傲骨俱毁,君青玉好不容易的自由又被他亲手送回,就算有千般万般想做的事,他也不敢再妄想。
即便曾以性命赔付,也远远不够。
黄泉路上滚过一遭,再多执念也磨得只余二三,它们不能言说,像一把钝掉的刀,割在骨里,经年累月。
手上灼痛烧得他清醒些许,他再抬头,画面已然切换。
他被推出境中,十里长枫林只剩君青玉。
莫厌被君青玉遗弃在身后,他跪坐在一串金铃之前,沉默无声,洞穿的丹田不断溢出紫血,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辞凤阙张大眼,这是他记忆里没有过的画面。
是他身陨道消之后。
君青玉抓起那串金铃,不过几寸长,环住他的腕骨,像是弯折的藤蔓,滑进宽大袖口中。
他垂眸,毫不留情地捏碎金铃。
尘灰从指尖掉落,君青玉并未回头,冷声道:“出来。”
簌簌林中走出一个天真无暇的少年,他显得有些紧张,扯紧衣袖。
可他开口,声音是无边沉溺之海,妖异非常,蛊惑人心:“仙师如此伤心,来我的怀抱中吧。”
君青玉仍旧背对他。
他步步靠近:“我是桃源,是你心所向往,我会接纳包容你的一切恨意,不用害怕,来吧。”
君青玉一动不动。
少年触手可及。
他的指尖就要碰到君青玉的发梢。
可忽然间金光大作,呼啸的风卷起霞色枫叶,漫山遍野,烫得他猛然缩手,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
辞凤阙执剑斩下,眼神冰冷。
“别碰他。”
莫厌在他手中犹如己出,剑气纵横,让少年不敢靠近。
而看清少年面容的辞凤阙也不由得微惊。
——喻令。
一百多年前,他也在此么?
喻令在辞凤阙出现的那刻便化为一片枫林,消失在这偌大枫林中。
风声渐渐平息,君青玉眸中并无辞凤阙的倒影,依旧静静伫立原地,宛如石化的雕像。
捏碎金铃像是他一丝来不及收回的真实情绪,他很快又将自己封住,变为辞凤阙熟悉的那个君青玉。
他终于站起来,迎着无尽绵延的霞光枫林,露出辞凤阙看不懂的笑:“如今这模样,是你想看到的么?”
“不是的,”辞凤阙在他身后辩解,“我没想骗你,带你来长枫林是为了……”
可君青玉听不到。
“你没有机会再骗我了。”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幻境在辞凤阙眼前片片裂开。
他脚下没了支撑,往下掉落,君青玉连同那片枫林越来越远,莫厌被无形力量抽走,余光只见自己被烧毁的霞红袍角。
火星散落,辞凤阙却想明白一件事。
他忍不住笑起来,到最后笑得胸口都在发疼。
原来我的执念是这个啊,微小到短短一句话。
若是假亦能真,可否让那时的君青玉听到。
——我带你来,是为送你一枚枫叶。
十里长枫林,鬼族情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