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
“好啦。对了,刚刚忘记和你说了,”蓝点调整好语气,眼神落在涂子录的脖颈,挪近了一步,揶揄地用手指戳戳他的肩膀,“你戴领带也——”。
直到她心满意足地看见涂子录的脸烧到近乎要冒烟的模样,才慢慢地补充下去:“你戴领带也漂亮——你希望我这么夸你吗?”
涂子录张张嘴,哑口无言。
许久,他叹口气。
“你啊。”
蓝点骄傲地挺起胸膛,扬起下巴:“怎么啦!”
“从来就不肯让我一次。”
可乐的气泡仿佛还在喉间微凉微甜。
这一刻,蓝点觉得自己真的好喜欢涂子录。
涂子录转移话题,问但是她为什么不参加集会。
“郑写今天是主持,乔明川是高三年段的学生代表,会有演讲。你不是最喜欢和朋友们在一起吗?”
“是这样没错啦。”
蓝点想了想,继续道:“其实我也看到了,明川今天穿得像小说里参加宴会的女主角,一件黑色的——应该叫什么材质呢,滑溜溜的,有光泽的那种……算了,说不来。”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在回味什么好看的画面,眼睛闪亮亮的:“那条裙子啊,我去她家参观衣柜的时候看到啦,我很好奇,想让她穿穿看,她不肯。今天总算穿上啦,比我想像得还要惊艳。我很高兴。”她勾起嘴角,笑容间柔软与得意参半,”也许她穿这条裙子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理由是因为我吧——不管,我就想自作多情一回。
“罗琳身上的白衬衫和西裤,应该是她妈妈在大学参加活动时穿过的。我无意间在她的手机相册扫到过她妈妈的照片。罗琳总是装作很自私冷血,其实比谁都正义热情。她曾经并不认可警察、消防员之类的职业,可是上学期期末,班主任统计高考志愿意向,她在第一志愿写了警察学院的侦查专业。老师劝她多加考虑,她说她什么也不怕了。”
她话锋突转,“哼”了一声,不屑地说:“至于郑写,这个死王八蛋穿的衣服一看就很贵,果然我远远地就听见几个人围着他大喊‘路易斯威登’!他摆着手说‘假的假的是高仿’。呵呵,谁信啊。就算真是高仿,他理直气壮、自信承认的样子也很可恶。我希望他能在路上莫名其妙摔一跤。”
涂子录轻笑,带着不相信道:“你真能这么希望?你们的关系可好了吧。”
“怎么不!我从前天天都这么希望!不过他腰板和膝盖骨都直直的,行走得着实有点太稳当了。”
蓝点抿抿唇,收敛起张牙舞爪的表情。
“不过后来我发现,郑写好像确实没有一直都过得很顺利。而且他其实还蛮孬的。”
“如你所愿,你不高兴吗?”
蓝点叉着腰歪头:“高兴啊。才不想看见他过得很的样子,罗琳越不搭理他,其实我内心越偷笑;你们和他的分数差距拉得越大,我就越舒坦。——开——玩——笑——啦!”她拉长尾音,话又说得无比认真,“我怎么可能有闲心在意这些。但老实讲,郑写、我、阿星,我们三个其实没有一个人是黄鼠狼。”
“黄鼠狼?”
“就是贼头贼脑,很聪明、很狡猾、能把人耍得团团转的那种类型。”
“不见得。”涂子录的眉毛微不可查地一挑,“你和他都把我都没少戏弄我。”
蓝点摇摇头,否认道:“黄鼠狼不会把自己耍进去,我和郑写显然都把自己耍进去了。”
涂子录似又要开口反驳,蓝点连忙伸手捂他的嘴,很霸道地瞪着眼。
“不许再说‘不见得’。明明我说得没错,就是这样。”
他耸耸肩,露出认输的神情。
蓝点才刚松手,涂子录飞快道:“至少你招认了自己真的耍过我。”
蓝点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捂她的嘴了。她的嘴张张合合,牙齿开开关关,最终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行啦。偶尔是有那么些许的‘不见得’。我让你一回。”
“那你哥呢。”
“阿星啊……没什么好说的。”蓝点嘴唇向上努,吹开额前的一缕刘海,“更准确而言,希望看见的已经看见了,想说的也已经说完了。今天他的模样没有辜负妈妈和妈妈的朋友,算他发挥得不错!有点良心!”
涂子录望着她,喉间生出无端的涩意。
“那你……”
“大家好。”
乔明川的声音突然在广播里荡来荡去,夹着话筒的电杂音。
“诶,是明川!”
蓝点直起背认真地听。涂子录挪开眼,不再开口。
乔明川大概是熬了好几个夜刷题,感冒了,有很重的鼻音:“说实话,这个演讲的位置一开始没有落在我头上,最后莫名其妙地轮到我,我只好上台说几句话了。屹耳刘说这次成年礼和教育局的什么什么会议撞了事件,不会有什么大领导莅临,我可以随意一点。其实我本来还不太信,但今天发现和去年比起来,学校确实也没太费心思布置,连音响都坏了半个小时。看来确实能随意一点。总之,既然是学生代表,那我就应该代表你们。所以我并不打算自我介绍,包括我来自高三几班,姓甚名谁。”
她顿了顿,然后猛打了一个喷嚏。
蓝点在喝第二罐可乐,吓得差点又一口喷出去。
乔明川吸吸鼻子继续道:“我其实并不太明白‘成人’除了法定外,还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今天我们所有人穿着校服以外的衣服,扮作想象里的‘成人’,仿佛拉上裙装拉链或是翻下西装领子,在校门口的签名板上洋洋洒洒地写上几个字后,就能瞬间变得成熟稳重、波澜不惊、自由洒脱。然而事实上,我们昨天还在为一道函数题烦得拔下无数根头发,明天虽然是周末,但有一堆卷子在书包的文件夹里候补;昨天还因为班主任的一句‘我找你谈谈’而紧张得手心冒汗,今天就要满脸严肃地听人说什么‘责任与担当’。现在在台上的我,甚至讲话时甚至会不小心打喷嚏。屹耳刘,您现在应该后悔当时苦口婆心地劝我当学生代表了吧。
“以上是忘词的题外话。然后,等等,我看一下小抄。嗯好,我刚刚发现我的小抄只写了关键词,并没有参考意义。所以一会儿要说的所有都是我的胡说八道。
“在座的各位大部分所见过的‘成人’大概都别无二致,要么在早高峰的地铁里低头打瞌睡,或是在菜市场和小贩为了五毛钱争执半天,也可能在夜里点起烟,莫名其妙就抽掉一整天的工资,还有的在别人打碎他的杯子后,只能说一句‘没事,你小心脚’——那么成为这样的人,真的很值得一个仪式纪念吗?
“课间十分钟,偶尔会从偷带手机的同学嘴里听到一条新闻,突然就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明星结婚啦生孩子啦毕业论文被查出是抄袭啦,什么NASA拍的新照片啦,什么上世纪完结的漫画重新连载啦。凌晨两点,刷完的数学卷被扔到桌上,觉得人类的、地球的、宏观的一切都离自己很远,但看着中指上的厚茧,心想终有一日这将是主宰世界的开关。
“我们现在用公示去麻痹自己,怎么可能是为了成为‘成人’后再把咖啡因当饲料。所以当然是不啊。没人想要成为那样的‘成人’,为什么要提前庆祝我们即将拥有那样的人生,甚至说这场仪式是祝福也并不合理——对于‘成人’的另两种流行的期望是继续当小孩以及不要成为自己讨厌的‘大人’。我看到很多人笑了,想也不用想,这是很多人在十八岁生日这个节点,给自己或者给朋友的祝福。所有人在试卷上都不一定能对定理得心应手,但在生活里却入流地生搬硬套,在到此为止都有够俗的人生里,中指上的厚茧只是因为握笔姿势不正确、字写太多,笞杖徒流死、墨劓剕宫大辟的意思。
“但这个厚茧带来的最大本领就是再烂的题目我们也能写个过程分,再累的身体我们也能扛到最后一节晚自习。生活扔过来的烂牌,我们不拆穿,也不抱怨,咬着牙,把自己手里的那一丁点小幸运收拢好,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前走。
“最后几句好话是我唯一背下来的内容,可能有别的,但我全忘光了。如果非得在最后补充一句,那么就是假如有一天,在那个挤公交的早晨或者酗咖啡的夜晚,你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是一无是处,可以回想起此时此刻。至少现在,你在空白的卷面上,珍重地写下了一个解。早在很久以前,你就已经挣得了一分。
“啊?什么,不好意思,刚刚经提醒想起其实写‘解’并没分,那无所谓了,就当作涂鸦吧,这也很美。
”最后的最后,和刘老师说句抱歉,我发现其实我讲了两遍您的绰号。”
乔明川在话音落下后,又打了一个很大声的喷嚏。
蓝点在“啊啾”声里,忽然很释怀地笑了。
在妙妙带来的幻灭中,她总是把重点放在“灭”,忿忿不平,就像她无法接受解放大桥的路灯会停电。
她不知道台下那些人有没有明白乔明川的话,但她懂。
霓虹灯无法长明,理想会破碎。
但是“幻”从来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这也很美。
“今天我的‘解’是明川写的。”她说道。
冬日的阳光泼在蓝点的肩头,时光明亮而漫长,仿佛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又仿佛什么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