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的精品杂货铺的橱窗,员工忙活着喷圣诞树图形的雪花漆。
蓝点喃喃道:“圣诞节快到了啊。”
星期八不假思索:“太妃榛果拿铁。”
“这是什么?”
“星巴克的限定,只有每年圣诞节才会回归。”星期八的脸颊凹陷,堪堪挂住骨头的一层皮,随着嘴唇的翕动而起伏。
她这么瘦,却死于急性胰腺炎,诱因是暴饮暴食。
蓝点和她当了一整日的朋友,已经陪她吃了四顿饭了。
严格意义上,该说是五顿,但星期八无比愤怒:“你对饭的定义能不能尊重点,甜品只能算下午茶。”
可应该没有人的下午茶是一整个六寸蛋糕外加一盒蛋挞吧。
蓝点认为这种吃法纯粹是一种报复。
星期八说:“对啊,就是报复。”
她爸妈离婚各自组建家庭,都不乐意管她,中学毕业就辍学去工厂打流水线工,工资很高,但是一天需要做工十五个小时。干了不到两个月就干不下去了,正好有人说她有点姿色可以签去当网络主播,月薪两万。星期八勤勤恳恳干了三年,最后的结局是负债两百万。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像开玩笑。
星期八滔滔不绝地讲完了。
蓝点其实没想听,她这阵子已经懒得再听什么新故事了,却还是忍不住道:“为什么你报复的对象是你自己?”
星期八愣了一下,然后伸出舌头舔蛋糕盘子,像条流浪狗。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鼻子上全是奶油。
“休想让我动脑。”
星期八表示无论如何今天都要喝到太妃榛果拿铁,拉着蓝点冲向星巴克。
她顺便义愤填膺:“我当初就应该去做美食频道,而不是跳舞。真服了,其实我从来没学过跳舞。”
“我觉得出问题的点似乎也不在这里……算了,美食挺好,我高中是美食社的。”
蓝点那贫瘠的社会阅历不足以支撑她在这种话题里进行任何高谈阔论。
星期八直接从领餐处顺了两杯别的客人的饮料,将其中一杯递给蓝点。
蓝点摇着头并作想呕状,早就饱得反胃,所以不是夸张。今时今刻,她才领悟到,原来吃饭这么幸福快乐的事情还真能成为死因。谁能想到呢。
“居然不喝,没品位。”
星期八嘴上这么说,却满意地左右开工,大口畅饮。
蓝点是第一次来星巴克。她看着角落沙发里边怀抱电脑边流口水睡觉的白领,说:“我以前把这里当作属于大人的地方,所以从来不来。现在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属于流浪汉的地方,所以我进来了。”
“哪有流浪汉啊?”
蓝点想起小时候在三流杂志里看过的“命运的浪者”这个词,开口回答:“并不是无家可归的人,而是对生活无计可施的人。”
“听不懂。”星期八凶巴巴地瞪着她,“都说了别让我动脑。”
转眼,星期八解决掉两杯饮料,随手将纸杯抛到地上,看着纸杯滚了两圈,转瞬消失,嘻嘻笑了好久。接着,没头没尾道:“哦对了,我有个哥哥来着。”
而蓝点更关心的是:“你喝这么快能尝出味道吗?”
“味道不重要,我是在报复。”
“还特地选自己喜欢的东西来报复啊?”
星期八说不出个所以然,憋出一句:“你管我呢。”
“只是好奇而已。”
“行吧。哎呀,扯哪去了。我真有个哥哥。亲哥。”星期八说后两个字时咬字很重。
“我也没不信啊。”
“他对我可好了,总给我买各种吃的,还帮我打架,他在的时候,可没人敢欺负我。连那对狗男女——噢,我是说我亲爸亲妈——我哥在的时候,他们可不敢对我怎么样,还会听话地给我钱。”
蓝点没有急着应话。
与许许多多的星期八的聊天经验告诉她,剧情往往会在这个时候急转而下。
“后来他去美国找舅舅了,说站稳脚跟后,把我也接过去。”星期八将垂在眼前的稀疏枯黄的头发捋到耳后,“他是个骗子。”
角落里睡着的白领身体忽然抽搐,醒了过来。蓝点被这幅场景逗得笑了一下。
星期八不悦:“笑屁啊。”
蓝点目送白领抱起电脑急匆匆离店,正色起来:“我没笑你。”
“而且你也没认真听,我看见你在玩手指了。”
蓝点立刻认罪般举起双手。
沉默在俩人间发酵了一会儿,星期八才开口:“我还是一直在等他来接我。”
“但也不遗憾吧。”
“怎么不遗憾了,我最后没等到他。连我死了,他都不回来。我听到房东和他打的电话了。”
蓝点脱口而出:“你可没有那么喜欢他,你只是喜欢过好日子。你等的是好日子,而不是他。不过显然他现在没有办法带你过好日子,无论他来不来,都没有区别,所以不遗憾。”
星期八睁圆了眼睛:“你胡说。”
蓝点也不懂自己方才为什么点破这些,兴许是一整天都听她叽叽喳喳地说各种蠢话胡话,不免有些失去耐心。现下被吼了一声,冷静下来后,便又觉得稀里糊涂的才适合星期八,随即赔着笑脸:“对不起,你对你哥的心天地可鉴,我当然胡说的。”
“哼,这还差不多。”
星期八眯着眼睛,半躺在沙发上,过了许久,睁开眼:“你说得好像是对的。”
“姐姐,你可饶了我吧,我真胡说八道的。”
“你真的是对的。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我的答案告诉我,我其实没有那么爱我哥,我只是爱有人替我打架,爱有人给我钱。”
“……你问了什么深刻的问题能得出这个结论。”
“我愿不愿意替他去死。”
这句话震天撼地地丢出来,蓝点被呛得咳嗽好几声,感叹道:“真是难为你动脑了。”
星期八忽然露出一种很悲伤的表情:“我不会替他去死的,他也不会愿意替我去死的。原来我没有爱过人,也没有人爱过我。”
蓝点绞着手指。这次不是在玩,而是脑袋里的思路很无措地拧成麻花,只有手指可以代为体现。
她灵机一动:“你读过一个绘本故事吗,大兔子和小兔子比谁更爱对方。故事最后,小兔子说,我爱你从这里一直到月亮,大兔子说,我爱你从这里一直到月亮再绕回来。”
“我不明白。”
“大兔子和小兔子也没有说愿意为对方去死啊,可这难道就不是爱了吗?”
星期八看着蓝点,没由来地笑:“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你能说出这个故事,一定有很多爱你从这里一直到月亮再绕回来的人。你也爱他们从这里到月亮再绕回来。”
“也许吧。”
蓝点一直都知道在口渴的人面前炫耀手里的矿泉水是很缺德的事情。
星期八的睫毛在凹陷的眼窝十分天真地眨了眨。
“没准下辈子吧,我也会有。你还有没有读过什么绘本,关于来世的?”
蓝点看见涂子录戴着耳机,坐在那棵系了红布条的树下。她猫着腰,敛着迈步的声音,才凑近,便被对方察觉了。
“今天也交到你的星期八朋友了吗?”他摘下耳机问。
蓝点这阵子也不会每天一直待在学校了,她的感知力不再受禁锢,自然,心也长出了企图飞出笼子的翅膀。经常早晨和蓝星一起坐公车去学校,和乔明川、罗琳、郑写他们打个招呼,早读后就晃晃悠悠地出校门闲逛,想方设法干点有意思的事情。不过这个世界有意思的事情也并非如此好找,最后还是与星期八交起朋友。
她点点头,坐在他身边,皱起眉头,说:“这草扎屁股,你怎么坐得住。”
“不然去石桌那儿吧。”
“算啦,反正坐不了太久就回去了。”
涂子录默然了一会儿:“是什么样的人呢?”
“谁呀?噢,你说星期八呀。她很能吃,特别特别能吃。”她张着嘴,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只是笑了笑。
“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