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出嫁那天，姐姐和妹妹不敢露面，躲到林子里去了，小四哭着找她们好久，最后也没找到她们。她们那会儿只是不想看见小四离家的背影，怕她也像爸爸、哥哥们、小一、小二一样再也不回来了。

坡脚汉不眠不休地满村讲姐姐和妹妹的事情，但她们已经不在意了，白日下田锄地，晚上编竹篮子，吃着淡饭咸菜，盼着小四偶尔回家走动。她们有了孙女，小四怀孕生下一个同她长得很像的女儿。

她们以为日子就要这么平平淡淡下去时，小四抱着孩子回家，嚎啕地说顺丫弟死了，她们问怎么死的，小四说不知道，给人的厂子打工，派个人背着他尸体上门就说已经死了可以准备开始料理后事。

她们思忖这一定是要去理论的，那个鳏夫老爹靠不住，便留小四和孙女住了一晚，打算第二天去厂里找人。

谁知那鳏夫老爹不去找厂子里的人，找来姐姐妹妹的家，说这群女人克死他儿子，闯进家门扬起锄头就要砸小四。

蓝点屏住呼吸：“然后呢？”

“然后这一段我就不知道了，小人书里不是总有被撕坏了搞丢了的一页，这一部分就像那一页一样。我好久没和人讲起我的故事了，真畅快啊。”

蓝点其实已经猜到这个故事就是星期八的故事，可她把握不准星期八是故事里的谁。

按年龄的话，应该是小四的女儿吧。

她问：“那结局呢？”

“还没到结局呢。”星期八笑着，仰望天空，“水鱼丫妹，太阳升起来了，看来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蓝点回去睡到天黑，起床第一件事情是去找星期八。

她绕着绕着，遇到了昨日那个灯芯绒红裙小姑娘。

小姑娘今天穿着绿色背带裤，依旧是灯芯绒的，蓝点看着她那双漂亮眼睛，灵光一闪，跟在她后面，果真没多久，就跟到了她家。

也果真，在里头找到了星期八。

“你怎么找来我家了？”

蓝点急促地走到她面前：“你到底是谁？”

“星期八啊。”

“不是，我是说，你在故事里是谁？”

蓝点起床睁眼时一激灵，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如果面前的星期八真是小四的女儿，只是一个平平凡凡有七日限制的岸半人，用到“好久”这个词尚且有其它解释的可能，但怎么会准确无误地看到太阳升起呢？

“哦，你说这个呀，我还以为你不乐意知道呢。”

她紧紧地盯着她的眼角缓缓绽开的皱纹。

“我是姐姐啊。”

蓝点睁大了眼睛。

星期八懒洋洋的，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村中心的那个石塑，也是我。”

“可是……”

“年龄不对，是不是？”

“而且……”

“死了七天，为什么没有走。”

“还有……”

“连口音都有问题，不该把普通话说得这么好。”

“以及……”

“能够看见太阳升起来，提醒你天上真实的样子。”

疑问全被拆出来了，蓝点抿着唇，心里疯狂打鼓，节奏快得鼓槌都要甩飞吐出嗓子眼了。

“你凌晨不是问然后吗，的确有然后。”

星期八带着她走进了一间房间，床上躺着一个老人。

老人半睁着眼睛，皱成丝瓜瓤的薄唇微张，整具身体一动不动，了无生机。

像活人，也像死人。

蓝点难以自控地倒吸气，捂住了嘴。

“那是我妹妹。”星期八怜惜地抚摸着老人的脸，“所有人都说我和她是对方的镜子，长得一模一样，如果我老了，应该就是这幅模样吧。”

“等我有了意识后，发现没有人看得见我，也没有人同我说话。从他们口中，我知道那天顺丫弟的鳏夫老爹的锄头原来砸的是我。

“我下葬了以后，小三正好从城里回来了，她靠自己有了学问，也有了钱，有了本事，想带着这些回家报恩，却没想到见到的是我的黑白相片。她托人给我造了尊塑像，起名叫‘英雄母亲’，摆在村中心要全部人看，也想为我正名。

“这好孩子，跟她亲生母亲一样好。我和妹妹其实一直知道她母亲是谁，村尾的李家媳妇，李家的老李和小李都是混账，她大约是猜到小一、小二的身世蹊跷，所以把孩子托付给了我们。那些年，能挺下去，也多亏小三母亲暗暗从家里渡不少东西来。后面她被老李打死了。小三进城前，我叫她去她伟大的亲生母亲墓前磕了三个响头才走。

“顺丫弟的爹犯了事，被抓起来，但全村人都说他是好人，我才是恶魔，顺丫弟的爹是替天行道。坡脚汉那些年不知道从哪学来一些神神鬼鬼的招数，带人把那尊像打碎了，再拼起来，编了一套说辞，所有人都信。他们给我改名叫‘石魅’，对了，我原来叫石梅，妹妹叫石兰。

“小三想着短时间拼不过这群拿刀拿耙的悍匪刁徒，决定要带家人一起进城。妹妹不同意，说要守着我，还要守着那尊石塑，亲眼看到它倒塌了才行。其实妹妹这么做还有个原因，只有我知道。她一定还是在内心觉得，离开这个家的人就不可能再回来了。最后小三只带了小四的孩子走。我死后，妹妹总伤心，身体更不好了，小四留下来照顾她。

“我还记得我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老黄。他怕我怕得屁滚尿流，也好笑了，生前在我家不是很野蛮吗？不是举着刀要砍我的胳膊验血吗？不是抢走了我的小二吗？他当了我一生的魔鬼，我当他七日的魔鬼，也不过分吧。我还见到了许多人，许多拿着竹鞭抽打过我的石塑的人，他们都怕我，都对我求饶。

“期间，我的妹妹石兰却病得愈发严重，有天突然在家昏迷，送进医院迟迟未醒，医生诊不出毛病。没过一会儿，我见到了她。

“我们一起跑去小时候常去玩的树林深处聊天，回忆已经形象模糊的爸爸和三个哥哥，回忆有妈妈和我丈夫的生活，回忆和孩子们过的日子。我们还一起看日落，那时我对天上变化的感受已经无比清晰，所以印象很深刻，太阳美得像画报上的一样。妹妹就在这耀眼幸福的瞬间，变成了一团透明的影子。

“别人都能留世七天，妹妹却不是。我疯了一样地跑回医院，他们说妹妹是脑死亡，但心脏还在跳。可能这就是为何妹妹与其他人不同的原因。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其它的死亡，就像我后来从来研学的城里学生口中第一次知道原来有飞机这种交通工具一样。

“飞机，说起飞机，我一直很想和妹妹还有孩子们去坐坐这个能飞上天的大家伙，坐不了也行，一起看看就够了。”

“我昨日看到你旁边有个人总在和你说话，他好像和我们不一样。”

蓝点忐忑地咬住嘴唇。

“放心，他只与你有关，但与我无关。再说了，我早过了寄希望于人的时候。我想，我能一直留在这世上，必然是那尊拼接错误的石塑像牵绊住了我。那是我的执念，那是我的不甘愿与不屈服。也是妹妹的。”她拉起蓝点的手，“我看得出来，你也和我一样，有着割舍不下、放心不了的物件，所以才停留下来。”

蓝点想起了那个始终没有交给蓝星的、写满她一百个心愿的玻璃瓶。

原来如此，答案在这里。

“这既是幸运，也是不幸，但我们这寂寞的人生一程，终归算有人陪，对吗？”

“嗯。”她反握住石梅布满厚茧的手。

“水鱼丫妹，你想过要怎么结束这一切吗？”

她愣道：“还没有。”

石梅的眼睛与石兰的眼睛一样。

一样的温柔，一样的藏着深深不息的坚定。

“我想过。我早在很久以前就想好了这故事的结局，虽然还没到，却不妨我好好期待。”

第二天中午，蓝点赶到村中心的集合点。

涂子录紧皱着的眉头倏然展开，仿佛被救了命般松口气：“你怎么这么晚才来，车都快开了，还好二班有好几个中暑，和我们班调了返程顺序。”

“我睡迟了，抱歉抱歉。”

“而且，你这两天都跑去哪了？我一直都找不到你。”

蓝点弯腰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咧嘴笑道：“就当我是去上世纪的世界冒险了吧。”

他们上了车，十班男生数量是单数，所以蓝点坐在涂子录的旁边，是前排。

她头靠在窗上，打算睡个回笼觉，却听见“啪”的好几声在车下突兀地响起，睁开眼——好几个小男孩在用树枝对石塑打着玩。

那个依旧穿着灯芯绒只不过今天换成黑色的女孩，拎着一把锄头走来。

男孩们不知耻反以为傲，朝着小女孩做鬼脸。

女孩一声不吭，抡起锄头发狠地锤向石塑。

石塑稳如泰山，男孩们把小女孩推倒在地上，围着她大笑。

忽然，一小块石头从塑像上掉落下来，男孩们大惊失色，作鸟兽散。

小女孩坐在地上笑得骄傲。

她叫石小菊，是小四的女儿的女儿，石梅石兰的曾孙，和她们有着一模一样坚韧倔强的眼睛。

蓝点看完了全程，笑了笑，闭上眼假寐。

刚刚那瞬间，她也预见了这场故事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