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年段前三名有资格,你装什么。”她淡淡道。
郑写的嘴角垮塌,拉了张塑料凳坐下来:“她好凶哦。”
他装出一副抽抽搭搭的可怜样子靠在涂子录的肩膀上,鼻腔里喷着温热的气,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聊天界面。先前发了不少消息,满屏绿色,他在消息框打了好几行字,开头是:“阿点啊,刚刚我……”
涂子录不小心看到了。
然后他把椅子往后挪了一下,眼睁睁看着郑写失去重心,侧着倒下去,无动于衷道:“老师来了。”
“小录录你也好凶哦。”郑写坐起来时,故意吸了吸鼻子。
涂子录总忍不住把余光放在郑写的笔记本上,看见他只写了个日期,在角落画了一只《猫和老鼠》里的斗牛犬斯派克。
郑写洋洋得意地撇过头想给他看画,两个人撞上眼神的时候皆愣住了。
“你偷窥我啊?”
“没有,刚刚漏记了一个东西,想看看你写了没。”
“行吧,不过,你不觉得他压根儿没讲出什么新玩意儿吗,学校是不是被什么混子给骗了。诶——你居然真的在听这老师讲课。”
涂子录垂眼,看着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
他也听过这些,但还是记了。
只是习惯性认真听课而已。又如何了呢,好好听课有多稀奇吗。
不知哪来的火在心中烧起来,这种情绪太不像总是保持平静的他会有的。
他“哗”地翻过一页,在空白面上压了压,继续看着黑板提笔。
谁也不知道,涂子录,其实你多小心眼啊。
“哎哟,找到你了,你们这学校还真大。”
上完课,涂子录迎着刺眼的光走出门,一个尘土飞扬、穿着工装的男人在楼梯中央,冲他憨厚地笑着,下半张脸的胡渣舒展开,像海胆壳一样。
闭目塞听。闭目塞听。闭目塞听。
他默念这四个字,冷着一张脸,向前迈步。
“涂子录!虽然不太好意思,但还是得特别谢谢你那天听我说那些话。”
和男人擦肩时,袁颂追了出来。
涂子录转过头,微微一笑:“没事。也谢谢你那天帮忙整理材料。”
袁颂双手紧紧交叉,眨眨眼,接着目光以他为中心开始游离,没有个落脚点。涂子录知道,袁颂看不见男人。在这里唯一能看得见男人的,只有他。
“没关系。”袁颂飞快地说完就跑回办公室。
“哎哟,小年轻,挺有意思。”男人笑道。
男人的声音很清晰,涂子录只将此当成缥缈的大雾,穿行却不留痕迹。
“哎哟,不调侃不调侃,怎么还不高兴了。我只是要你帮忙把我缝在被子里的钱交给我女儿,这也不过分吧,家里日子本来就苦,我老婆早走,女儿才十岁,好不容易老板高兴,在工地里给我们多发奖金,还没来得及存银行,本来想给她个惊喜,等放暑假带她去什么尼还是里的乐园玩,她同学都去过,就她没去过,求了好久了。要是被我工友发现那就完蛋了。除了你,谁帮我啊。我总得留点东西给孩子吧。”男人说着开始抹泪。
这不是第一次听这番话。从他上周某堂补习班结束回家,身心都太累,再加上漆黑夜里什么都变得不好判断,走在路上快撞到男人时,他不小心说了句“抱歉”起,就一直在听。
这也不是第一个找上他的人。而这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忘记了。
穿过操场,同龄男生的篮球快乐激烈地敲打地面,咚咚咚,男人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在这样的鼓点里说出来的。
“行行好,你哪怕有一丝良心,我下辈子也做牛做马报答你。”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一直到走完操场,都只剩下打篮球的声音了。男人走了。
时间的节奏被篮球打乱,夏天的高温好像也能溺死人,热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侵入鼻腔和喉咙,不停往前走,都没有找到能呼吸的歇处。
想找蓝点,想见她,想和她说话。
涂子录浑身失力,撑着楼梯扶杆站了好久,突然开始飞奔。
这个世界仿佛有一盏只有涂子录看得到的聚光灯,降临在蓝点身上,周遭外物都能与她隔绝。
他笑着跑向她。
蓝点在看到他时,表情很怪异复杂。
涂子录皱着眉头,才发现她身边一直站着一个男生,吊儿郎当的模样,穿着皮衣和不知道哪所高中的校服,头发坠在脸侧像拖把。
直觉即刻做出判断。这个男生是岸半人。
蓝点好像不想岸半人看到他,所以忙垫着脚,挥着胳膊,扰乱岸半人的视线。
岸半人拍开蓝点的手臂,抬着笑脸,走过来:“兄弟,有件事儿想求求你。”
刚走一个,又来一个,没完没了。这世界果真安静不下来。
涂子录的太阳穴神经突突地痛,步伐却沉稳。无所谓了,他很擅长应对。
“我真的求求你。”
岸半人扣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把他摁在原地。
“帮我,看在她的份上。”岸半人说。
涂子录的眼睛瞬间熄灭了灯。
他回头,盯着蓝点:“为什么,他说,要看在你的份上。”
蓝点茫然地微张着嘴。
生死为此岸,传说,只有超脱生死、涅槃重生的圣人,才会渡河到达彼岸。
涂子录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小小少年,热血澎湃,以为后半句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而现在想自己经过这一生,到最后应该也不会成为圣人。他不仅超脱不了生死,连自己都超脱不了,只会在无数个疑问里挣扎,一生混沌,得不出答案。
比如,为什么这个力量不偏不倚地在人群里选中他;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哀求他成为他们的神明,而他除了能察觉他们的存在,就毫无多余的能力,无法控制命运的方向,也无法负担灾难;为什么既然已经如此,却没让他同时舍去懦弱与悲悯的本能。
还比如,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岸半人说,他应该要看在蓝点的份上去帮忙。
空气中的光束不知何时如泡沫般破散,好像被泼了桶冷水,潮气长出了高温的刺,滚烫且尖锐。
可是我真的不是神,我只有十七岁,还以为至少你理解,你不是知道的吗,世界太吵了。涂子录的腿钉住了,望着蓝点,这句话迟迟说不出口。
“为什么是看在我的份上!我也想知道啊!你说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竟然还来挑拨离间!”
蓝点反应过来,狠狠推了一下岸半人的肩膀。
她嘴角上翘,双眼冒着愤怒的火焰,带着握紧的拳头胳膊伸直向后,像小企鹅一样,脸颊旁的碎发上翘,和气得微微抖动的鼻子接在一起,也有点像小猫。
蓝点生气一向有点可爱。
涂子录心底有一处柔软地塌陷,不禁一笑。
有她。
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