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提起一口气要开口,涂子录难得地率先说道。
蓝点愣住,被打断了思路,想了一会儿,竟然是用一种饶有兴趣的语气问道:“哪一件?”
“刚刚……”
她打断:“但你还是赶来了。”
涂子录满是愧意:“我来晚了。对不起。”
蓝点的鼻子一酸,眼睛闭了闭。
改变故事走向其实很简单,谁先说出口,这很关键。
“你也觉得时机很重要吗?来早还是来晚,是适时又或者是错过。”她转头看着涂子录,“如果你觉得时机那么重要,那么你从我手里抽开袖子,还有在黑板上犹豫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涂子录低着头,一言不发,倒像是他受尽了委屈。
“还有,我以为一切是梦向你施咒语你故意拐了自己的脚的时候,我像个傻子站在班后门等你回答我是生是死的时候,我站在你对窗差点从楼上跳下去的时候,你不传达我要向别人问的话的时候,你故意拖延把玻璃瓶交给蓝星的时间的时候——这些时候,你都在想什么?”
她苦笑地把这些事情一一列出来。原是想活泼些,像是毫无所谓,不知不觉间也带上哭腔。
“那天我看到你在窗台对面,不知道你想要跳下去。你下楼以后,我去找你了。”
“所以呢,看到我反反复复地爬树、跳树,觉得像个神经病,没什么事以后就走了吗?”
寂静片刻,他的声音干涩道:“我不能干涉岸半人的事情,也不能插手岸半人和活人之间的事情。”
“为什么?”
涂子录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他要怎么说,怎么告诉面前的女孩,他就因为干涉过、插手过,所以害死过人。他要怎么把每一分每一秒的顾虑掰开了揉碎了说出口,这无异于交出他病入膏肓的心脏切片。
“原因不那么重要。”
“班长,先前你总说要我把时间花在重要的人事物上,不要好奇你的事情,不要在你身上浪费所剩无几的时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对我来说,你就是其中之一呢?万一对我来说,把时间花在你身上,并不算浪费呢?而且,我想,我现在有了额外的时间可以浪费在你身上。”
涂子录的瞳孔微动,好像有股力量一下涌入身体,慢慢地将他瓦解。就像在高一新生入学式那天一样。
“实际上,你随时都有条件冷落我,我也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在乎,好让我们继续傻乐,相安无事。我也能继续利用你,填充无聊的空白时间,知道真实的天气,去任何地方……”
“那为什么不那么做?”
她无比郑重道:“因为我不想记恨你。”
今天是阴天,远方,涂子录能看见云江特有的树在春日时节青翠而摇曳,云压低自己和它相拥。空气湿漉漉的,快下雨了,飞机拖着长长的白色尾痕,穿越进云层里,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和雷电相遇。
但他觉得遥远的在地面上的自己已经被击中了。
“你想知道为什么你有时候感受不到真实的世界吗?”
当然,但蓝点现在最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她耐着性子:“嗯,想知道。”
大约是有谁特意很学术式地研究过这些奇异现象,并教给了涂子录,所以他像个优等生——本来也是,讲得很有条理,十分清楚。
但蓝点听得开始发困。
太像在上课了。
也难怪涂子录不愿意第一天向她解释,尽管他已经尽量简洁地解释,但实在太冗长和复杂了,并且知道了也没什么大用处,确实很浪费时间。
讲了那么多,蓝点的头一点一点的,其实还是只记住了——她无法感受到生活中的一部分真实动态,是因为正在遵循她潜意识里的认知或期望,需要别人告诉才能还原现实。但是只能还原,没办法凭空捏造另一种景象。别的还得慢慢琢磨。
涂子录在下课铃响前十秒,漂亮完美地总结完毕。
蓝点用力鼓掌,绽出笑容,她听见涂子录松懈般的短促叹息,然后他摸了摸左胸膛,也对她笑了。
他们开始很认真地听下课铃声,并发现那急促猛烈的打铃中,其中有一拍忽然一下弱下去,跟平地出现了一个坑似的。
这件小小的事情大概全校只有他们发现了。最多再有一个乔明川。
蓝点没有问涂子录为什么偏偏想去论证空中花园能不能听见铃声这种听上去还有点无聊的事情,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奇,有时候能为此犟到不行。
这几天,她不如过去般脑子里只装着吃喝玩乐,回忆人生和自我的夹缝间,她都在好奇天气,有几个瞬间也顺便好奇天空该是什么样的。
真实的、不经云彩太阳月亮雾气雕饰的天空该是什么样的。
她没有资本和条件犟,一直没有得到答案,这个问题说大不大,却能像个芥蒂一样膈在她心里。
但这会儿,涂子录再次像个小男生,用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兴奋语气说“发现这个弱拍就像发现了学校的bug,更好的是,只有我们知道”,她觉得纠结天空的真实性已经毫无必要。
云遮雾罩,月狭日阔,夜深昼浅。
那全部是天空。
“走吧,好像会下雨。”涂子录说。
蓝点站起来,拍了拍校裤上的灰,看着他道:“按照规矩——假设你说的是个规矩,你甚至都不能够理会我,但为什么这七天你一直在帮我?今天还听我的来找明川?”
“因为……”涂子录垂下眼睛,闪躲她的目光,“我是班长。”
蓝点瞪圆眼睛,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然后,她用力地踩了一下他的脚。
“你干嘛!”
蓝点吸了吸鼻子:“那班长怎么让同学久等,这是报复。”
涂子录语塞。
她咧嘴笑得很纯真。她已经养成在使用时间上的吝啬,有更多时间,却不代表着要挥霍在介怀和怄气上。小小的报复,这样就好。何况,天空不因真伪而产生好坏。
他们走出空中花园,踏上台阶,她想到什么,问:“那真的大家都请你喝奶茶吗?所有人都这样?”
“真的。”
“喔。”
“你一直买的是乌龙拿铁。我记得。”
“其他人呢?”
“其他人……”他顿了顿,“忘记了。”
蓝点小心翼翼,轻轻地问:“班长,所有这些,全部都是破例,对吧?”
“嗯。”涂子录的回答也轻轻的,化在空气里。
破例。为她。
这就够了。够到她决定选择百分百相信他的晚来一步都是有着可以被理解包容的苦衷。
蓝点的嘴角高高扬起,得意的小辫子接着翘:“那看来我人品真的还蛮好的嘛。”
涂子录偷偷看她,笑意压不住。
“那就,不一定了……你干嘛又踩我!”
晚上走进家门,番茄的酸甜和咖喱的辛香扑鼻而来。
“噢耶!今天是番茄咖喱牛肉饭日!”蓝点挥臂振呼,跑回房间放书包。
“阿星,先别回房间,过来吃,饭都盛好了。”爸爸探头喊道。
蓝星直接把书包挂在椅子上,坐下来,听话地开始动筷。
妈妈从厨房走出来,注视着他,问:“阿星,怎么样?”
“和以前一样好吃。”
“那你笑一笑,阿星,笑得开心一点。”
蓝星愣了一下,抬头,满眼的不可置信在妈妈期待下慢慢变成勉强的笑意。
“笑得再开心一点,再开心一点。”
笑得再像阿点一点。
再像一点。
蓝星的眼睛眯起来弯成两条月牙,鼻子调皮地皱起来,咧开嘴露出整洁的牙齿,嘴角弧度上扬到挤出左脸颊上浅浅的酒窝。
“阿星一笑,家里都阳光起来了。”妈妈的目光慈爱温暖。
蓝点从房间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奇怪地看了蓝星一点:“什么事情笑得这么诡异。”
她抄起小猪勺,直接从锅里舀咖喱送进口里,熟悉美妙的味道包裹口腔。
家的味道。
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这个时候才招摇地浮现在她心里。
漫长的一天,短暂的人生——相对性又施了魔法。
可她还在。所以真好。
蓝点灿烂地笑起来,左脸颊的酒窝里装满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