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点随口说道,天黑得真快。
周宁说,不对,今晚的晚霞明明红彤彤的,像用最新鲜成熟的西红柿榨成汁泼出来的一样。
蓝点抬起头,使劲地去想周宁口中那片红色的晚霞,天空在眼里却依旧黑压压的,但她选择应和周宁:“是啊,红彤彤的,还像番石榴汁泼的。”
在美食社凑完热闹以后,他们边瞎逛,边聊还想再做哪些事,路过医院,孙小羽只是进去看了一眼而已,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他应该梦醒了,我们别等了,走吧。”
医院门口的路是浅灰色石头铺的,出来以后的人行道是碳色的方石头铺的,挨着边伸出来的盲道是用黄色的、凹凸不平的石头铺的。
她们沉默地踩着形形色色的石头,走完一条又一条的路。
蓝点漫无目的地想了很多事情,一环扣一环,从石头联系到了路,路完了便是车,车后自然是更具体地想公交车。
她心想,如果六点半就坐上公交车来学校,那么其实只需要二十分钟出头的时间,但如果是六点五十打出租车,却要将近四十分钟才能到学校附近,加上过马路,那大概就是四十四分钟。
早点起床不仅能坐上便宜的公交车,也不会遇到高峰期,何乐不为呢。
蓝点想完公交车,不知道还能再想什么,环环相扣的思路在这里便是到头了。
这时,周宁把校服脱下来还给了蓝点,露出穿在里面的那件的黑色毛衣。毛衣显然是不合身的,即使线都松了,却还是在她身上绷得紧紧的,整件衣服没有一处是不起球的,已经看不出原有的针织纹样,但那些灰白毛球都被她揪得很干净,只有背后那片她没来得及清理,于是乎又脏又乱,像是在丛林里生活过十年都没有洗过澡的野黑熊的皮毛。
“如果喜欢校服那就送给你。”蓝点说。
周宁摇摇头:“但这件校服也不是我的,所以我不要。”
“好吧。”
周宁问:“你觉得孙小羽今天开心吗?”
“不知道。”
“我觉得他很开心吧。遇见他时,他告诉我,他已经生病很久了,这次住院住了两百六十四天,是一天一天看日历走过来的,每天做梦都是病好起来出院。他最喜欢踢足球和吃麦当劳,梦想是当高中生,我们今天把他喜欢和期待的事情都做了,所以他很开心,他一定特别开心吧。”
周宁说话的声音不像是在陈述某件事实,倒像在说服自己。
“那你呢?你今天开心吗?你的梦想也是当高中生呢。”
“那才不是我的梦想啦。今天我骗人了。”周宁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还剩下七次。”
“七次什么。”
“七次做坏事的次数,不然我就不配得到幸福了。”
“不过,这句话是谁告诉你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
“我妈妈。”
周宁顿了顿,补充道,“第一个妈妈。”
“也许我不叫周宁。周婷、周盈、周玲,哪个才是我真正的名字呢。反正绝不是现在的许瑶瑶。”
说完,她转头问蓝点:“你相信你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的记忆吗?好像很多人都忘记了,可我就是能把小时候的两件事记得很牢。”
其中一件事是大家都喊她宁宁——也可能是婷婷、盈盈、玲玲;另一件事是有一个女人曾经对她说过:“人一辈子只能做十次坏事,不然就配不上得到幸福。宁宁,这是你的第一次撒谎,你还有九次机会。”
而周宁叫那个女人“妈妈”。
“也不是现在这个许瑶瑶的妈妈,是另一个妈妈。我有两个妈妈,也有两个爸爸。我有两个家。”她说。
周宁对于如何从前一个家辗转到后一个家是毫无印象的,等她反应过来以后,她已经在那个地方呆了很久,也叫那对夫妻爸爸妈妈很久了。
蓝点没问许家夫妇对周宁好不好,因为那件破败的黑色毛衣就在她眼前。黑色毛衣背后如尖爪挠的、利嘴挑的一大片脏绒线与起球就在她眼前。
“我的梦想可不是当高中生,我的梦想是找到妈妈。所以我得跑出来,不然这个世界上没人爱我,对不对?”
周宁踢着小石子,小石子与石砖地碰撞间,“叮叮”地发出像铃铛一样的声音。
“只不过,我做了很多次坏事了。让我算算……真的,一次没有擦桌子但撒谎说我擦了,三次趁现在的爸爸妈妈的不注意跑出来,一次趁别人去上厕所时偷吃他桌上的麦当劳,一次骗好心的路人姐姐说我知道家在哪里,还有一次和新认识的蓝点姐姐一起骗孙小羽说我们只是在梦里,我还骗大家想当高中生。对了,今天我又偷吃了一次麦当劳,虽然一点味道没尝到,但也是偷吃。”
蓝点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周宁知道。周宁一直都知道。
蓝点问:“为什么配合我没有告诉孙小羽实话?”
“因为……我总觉得孙小羽会大哭,能把雷公电母招来的那种大哭。我……我不想他哭,不是因为我不想安慰他,是因为我不想他伤心……他都生病那么久了……就像我,都离开家那么久了……我并不想知道……所以,我觉得他也不会想知道……”周宁支吾地回答。
从周宁的话里,蓝点忽然意识到,她对他们的不忍心,似乎更多是出于对自己的不忍心。知道真相后要承受的战战兢兢与哀痛实在太多余了,总会被遗忘,根本不必要,宁愿无知但快乐。
涂子录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吗?
沉默间,周宁又道:“我妈妈当时说我还剩下九次做坏事的机会,这么一看我已经全部用光了,我不配幸福了。”
“不擦桌子不算,那只是偷懒而已。今天偷吃麦当劳不算,那是我偷来给你们的,该归到我这里。骗孙小羽和说自己想当高中生也不算,那是善意的谎言,善意的谎言有时候不算做坏事。”
“是吗?那再让我好好算算,那就是小时候在妈妈面前的一次,现在的爸爸妈妈这里有三次,偷吃别人剩下的麦当劳一次,好心路人姐姐一次……”
“不对不对,后面这些全部都不算。”
“为什么?”
“因为……因为……这也都是善意的谎言。”
“全都是吗?”
“对。‘善意的谎言’这个定义得到高中才能学明白,你小学都没毕业,肯定没有我懂,所以我说是,那就是。”
“好吧,我听你的。其实我今天也很开心,穿过高中校服,踢足球、打羽毛球,吃了麦当劳,上音乐课,上美术课,还去了美食社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做饭,看来我真的配得到幸福,因为我只做过一件坏事……”
周宁的话没有说完。
她脚下的小石子不再滚动。
那么静、那么轻地躺了下来。
思绪从石头到路,路完了是车,车后是公交车,之前只想到了这里,思绪就堵塞了,现在总算又能往前走一些,蓝点想到了能与公交车紧密相连的东西。
她在想缺憾。
蓝点常听大家用“遗憾”这个词去说发生在过去的没有被圆满的某件事,毕竟“遗”字可能就是“遗留”的意思,而对未来的事情抱憾则是用“缺憾”形容。因为还不到进行时,所以感到缺少和恨憾。
“缺”这个字眼虽然像个窟窿,却能代表着这样东西几乎人人都有的普遍完整性——每个人都有,凭什么是我缺了?既然都给了每一个人,又凭什么缺在我这儿了?——“憾”字便由此可生。
蓝点失魂落魄地走在小区,步伐飘荡凌乱。
路过一棵树,她曾经在这棵树下埋下带有自己一百个愿望的许愿瓶。
树干绑了一根红色的飘带。
“像番茄汁染的。像石榴汁染的。”
她抚摸飘带,默默地蹲了下来,失声痛哭。
蓝点与穿着白色T恤的涂子录对上眼。
他一手拎着垃圾袋,一手牵着旺旺,在看见蓝点的那刻,迅速背过身要打道回府。
她狠狠擦了一下眼泪,吸吸鼻子,伸出手:“想避开我随便,狗还我。”
狗绳落在地上,旺旺欢腾地扑进蓝点怀里,蓝点一阵猛挠它的小脑袋,余光瞄到涂子录的双腿迈来,心忽然高悬在嗓子眼,面上却强装镇定,没有抬头,也没有正视他。
一步,两步,三步……
好的,只是交错而已。
“刚刚刮了阵风,又停了。今晚云很厚。”
涂子录的脚步停在她的斜后方。
她曾经对他说过,天气是及时的享受,所以她希望知道。
蓝点一点点挪着脚步,想将身子转过去面对他,半道听见涂子录又说了句:“不给它找主人吗?”
她的心忽然掉在地上,慢慢地挪回原位,许久,才答非所问:“那夕阳是红色的吗?”
“不……”
“算了,别说了。”蓝点立马抢话道。
她第一次觉得现实世界真的太无聊了,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规定得死死的真理。她偏想将那个未见到的红彤彤的世界当作真的。
“门卫叫我想办法找到主人。毕竟它是你带来的,我需要过问你一下。”
蓝点愣了一秒,装作没听到,亲昵地将鼻尖贴上旺旺的鼻尖。
“它至少一天没吃过任何东西了吧。”
蓝点听到这句话,有些自嘲地笑了,她也不是没尝试过喂旺旺东西吃。
她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可是旺旺不在意。就算她没有办法喂东西,也没有办法给予一个哪怕短暂的避风港,旺旺还是很喜欢她。
“那你喂它了吗?”她问。
“……喂了。”
“喂了什么?”
“买了狗粮。”
“那不就行了。所以不需要找主人了。更何况,它又没说它需要,没准就是因为主人对它不好,所以它才跑出来了。如果再送回去,那就是送回了地狱。”
涂子录的步伐急促地绕到她面前,蹲下来盯着她:“它需要。”
旺旺的棕毛柔亮健康,指甲平整,没有泪沟,显然是被主人家养得很用心的。它的圆眼滴溜地看看涂子录,又歪过头瞧瞧蓝点。
蓝点被一人一狗看得发毛,随口扯道:“请我吃麦当劳,我就同意。”
她做好了会被拒绝的心理准备。毕竟实际上,涂子录完全可以不由分说地直接把旺旺带走,她无法改变现实世界的任何事情,也就意味着毫无谈判的资本和筹码。
“在你的判断里,此刻吃麦当劳算得上很重要的事情吗?”涂子录竟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反问道。
蓝点明白涂子录又在提醒她应该对所剩的时间计较一些。
但她眼中的重要的事情,不是涂子录以为的某一件大事,而是由很多已经做不了的小事拼凑起来的。经人提醒,吃麦当劳也是其中一件。她过去很喜欢吃麦当劳。
“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