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已经尖叫惊呼,乱作一团的宫中女眷们见了卫尉各掌官的使者赶来,这才渐渐熄了声。
令狐遂知道今日之凶险,不下于白骨累累的沙场,便顾不得太后,只向梁美人急谏道:“宫中戍卫严重不足,请允许臣派人出宫求救于梁中尉,更要趁着贼人未控制城门,将此事驰报于陛下,方能调动京畿的北军和骁骑营前来平乱。”
梁美人奋然而起,威视众人,道:“今日一切全凭令狐左监处置,此后所有安排,不必来报,令狐左监全权处理。”
在此期间,顾绘素已悄悄说动太后出示手令,此时见梁美人将调动权交由令狐遂,便果断接过早已奉命取来的太后印玺,双手奉在太后手中。太后迟疑了一下,将印玺盖在手令上。顾绘素见此,也不假人之手,疾速起身将手令交在令狐遂手中。
令狐遂得了令,从容许多。先是命先前分派的数十骁勇之士护送太后到宫中藏起,又命贵眷们退入堂内,不得乱动。然后将卫尉手中二三百人并长乐宫卫百余人,并自己的数十人,以及南宫中的虎贲数十人,在原定部署基础上重新做安排,重点布防司马门和离长乐宫最近的云龙门。随即命长乐宫卫护卫宫中与宴女眷。手中人虽少,却也井井有条。
待他安排完了,却见梁美人尚在此处,便命戍卫护送她和城阳王暂且藏起。
哪知梁美人只命人将城阳王护送到太后那里,她自己却不肯离开。
“今日事悉委令狐君,太后及我们母子性命都在令狐君手上。令狐君劳苦,妾岂敢清闲。令狐君且放心去主持大局,后宫中的事,自有妾坐镇。”
令狐遂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临难不改其容的后宫美人,正欲离去,忽闻来报:“叛贼已攻破司马门,公孙司徒落入他们手中了。”
令狐遂再不耽搁,忙选派勇士出宫求救。
就在此时,忽一人从人群中闪出,沉声道:“不用再找了,我去吧。”
梁美人等惊起回头,却见此人是少数行过冠礼而受邀来长乐宫贺太后佳节的京城美男西乡侯韩懿。
虽然他身份特殊,不在羽林、虎贲并卫尉之列,但用人之际,也顾不得这样多了。
令狐遂道:“韩侯果真能出去?”
韩懿无丝毫迟疑,道:“放心,定不辱使命。”
“那好,此间勇士,任由拣择。”
韩懿摇了摇头,道:“随便指给我两人即可。”
令狐遂一阵愕然,道:“此事关系重大,韩侯不可……”
“大敌当前,何必啰嗦。人多败事,两人足矣。”
令狐遂见韩懿目光坚毅沉静,不再坚持,道:“韩侯出去后,径去梁家,中尉梁略手中还有二百緹侯……”
“放心,我不但通知梁略,还会设法通知中垒校尉公孙汲、骁骑营的邵璟,还有景家的人,一同平定城内叛乱,并遣人去清凉宫报知陛下。此间我定会察知叛乱者,然后去四处宣扬此人阴谋,令他失了人心。那么不过几日,叛乱定会不攻自破。”
令狐遂深深望向这才加冠的少年,道:“韩侯尽可放开手脚,仆等等候佳音。”
又嘱咐所选二勇士无条件听命于韩懿后,二人便即离去,此处便只剩下梁美人和她的近身女官。
宫墙内外一片仓皇,此处却静的可怕。堂中贵女的饮泣声、远处火烧的哔剥声、喊杀声、刀枪鸣,以及近在眼前的水波声……都仿佛远在天边,又似在梦中混沌,仿佛极嘈杂,又仿佛极安静。
征北将军梁信的女儿、名字叫作梁暄的女子,在大乱又大静之中,一个人孤独地临水而立,放空了全副身心似的,如坠云雾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同太后离去的顾绘素却回来了,她慌慌张张道:“适才我遇见宫门司马手下卫士,他们说乱贼放火烧了‘云龙门’。”
梁美人大惊,向西一望,果见云龙门处火光冲天、呼声震天。
梁美人忙要登上高阁眺望情况,此时身边并无戍卫,顾绘素忙召来宦官数名,近身护卫。忽一眼瞥见堂外独立观望的郭霁,便向她招手,道:“你也来。”
梁美人便向顾绘素脸上一瞥,却见顾绘素脸上并无一点异色,便低声道:“她可是郭家的人。”
顾绘素明白梁美人的意思,也低声回道:“郭家不傻,定不会参与叛乱。何况如今同在险境,正该同舟共济。此女擅骑,将门之后,不乏勇气。”
梁美人从顾绘素的话中,顾绘素从梁美人的话中,瞬间明白了——她们彼此都知道,此时此刻,其实对方早已猜到了叛贼是谁,只是为时尚早,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这时候,郭霁已然跟了上来,随着梁美人等登上高处去,于是云龙门一处已尽收眼底。
梁美人道:“果然起火了。”
顾绘素却安慰道:“美人别急,这样大的火,叛贼也进不来。”
果然不久,前往查探形势的宦官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回:“禀梁美人,贼人烧毁了云龙门,但是云龙门屯卫司马以毒攻毒,命人泼了火油,在云龙门内也点了火。此刻贼人被火所阻,一时还攻不进来。”
正说着,忽一支冷箭,奔着梁美人面门就来。此时众人关注点皆在来报的宦官身上,等看见冷箭时,已然来不及了。
眼见梁美人性命堪忧,千钧一发之际,忽一人持一桌案扑在梁美人身前。
众人惊魂未定,只见那箭头已穿透桌案,铮铮然钉死在名贵楠木板上,箭头顿然停留处,距梁美人的鼻尖不过二寸。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细看下却见哪里是冷箭,分明是强弓射出的劲弩——这定是从武库中抢劫出的武器,叛军竟是早有蓄谋,有备而来。
梁美人暂脱了性命之险,定睛看相救之人,竟是年才十六岁的郭霁,不由向顾绘素投去一瞥。
她想不到竟是顾绘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安排,居然救了她的性命。
“郭氏果然将门之后,一个年幼女子尚能如此,果真一门忠烈。”梁美人不禁冲口赞道。
一面赞着,一面却见郭霁手上已然鲜血淋漓。原来冷箭并非一支,在她扑向梁美人时,旁边飞来的冷箭,便贯穿了她的左手。
郭霁虽有几分勇气,可是哪受过这种疼痛,泪水不可控地涌了出来。梁美人便命人来包扎,郭霁却忍痛说道:“此乃高处,实是危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请美人速速离开。”
梁美人并顾绘素听了,便只留了两名亲信宦官在此察看,然后火速撤下。
顾绘素是个智计过人的,一面下阶,一面道:“冷箭都到了这里,可见反贼已穿过南宫向北宫扑来。令狐左监不在,主意还得美人拿。”
梁美人顿时刹住脚,盯着顾绘素道:“你什么意思?”
顾绘素下阶跪拜,道:“南宫与北宫之间,除平路外,尚有一条长廊为通道。敌众我寡,多一条通道便要分兵把守,便多一分不利。”
顾绘素的话未能说尽,可梁美人却明白此中意思。她自知顾绘素所言皆是,可是损毁宫道,责任重大。即便太后在这里,也未必能决断。
要知道,她只是个小小的美人,并不是后宫之主……
梁美人沉吟间,已有羽林卫匆匆赶来,只见那全副武装的羽林卫此时身上铠甲已破碎不全,脸上身上一片焦黑,混杂着模糊血肉,十分可怖。
可是羽林卫岂是凡兵,只见他咬牙回道:“令狐左监命臣来报,反贼人数众多,请美人允准毁掉两宫之间的栈桥,断绝贼人进路!”
梁美人看着那浑身没一处好皮肉的羽林卫,不禁潸然泪下,哽咽道:“请归告令狐左监,以太后令,焚毁两宫栈道。”
一轮圆月渐渐划落西天,明光却丝毫不减。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宫之间燃起的冲天火焰,不但阻断了楼阁相连的空中栈道,也暂时阻隔了陆上行进之路。
郭霁在一片血色火光中,浑忘了伤处的疼痛,任由血流淅沥,滴入尘土。
她只觉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未知的,来自广大天地的无边潮汐在涌动不息。
多年以后,她知道那熊熊烈火不但阻断了反贼的长驱直入,为羽林左监令狐遂集中所有羽林、虎贲、各宫门司马并卫士力量,布防坚守长乐宫,等待援兵入宫赢得了最可宝贵的时间。
同时她也知道,是从那一次中秋夜的惊天叛乱开始,她见了几个一时人杰后才知道,世间总有些人,无论他是男子还是女子,身份也罢,贵贱也罢,阵营也罢,世间任何事都不能限制他们脱颖而出。
那一夜,所有的高门大家和寒门窄户,无论是大小官员还是平民百姓,几乎全部选择了闭门掩户,听着厮杀生,看着冲天火焰,瑟瑟发抖,不敢出门。
然而还是有些果敢勇决之人,在这紧要关头,逆风疾行,力挽狂澜。
血战的令狐遂、决断的梁美人、筹谋的顾绘素、奔走的韩令德……陷入叛军之手镇定自如的公孙尚、家人被困而临乱谋断的公孙汲、为一族兴旺舍却一生的公孙萦、身领百人而厮杀不断的梁略兄弟、未见虎符就果断叩城门攻城的邵璟……
还有因拒不参与东宫叛乱遇害的郭霁从兄郭朗,率兄弟子侄逆流而上准备发动囚徒平叛却被捷足先登的太子军斩于马下的萧孺人之兄、陇西萧域第二子……
乃至于身陷囹圄依旧策划叛乱的旧司徒王昶,身负满腹伤痛想要以政变改天换地的储君……
其实此后,这些人,无论是敌是友,在有生之涯,终将随着时间流驶,各归各位,各逐各尘,各寻各命。
他们未必同路,也有些曾经同路而最终各自散去。
人生聚散,如风,如云,如烟;人生起落,如山,如河,如川。
水低山高、风云聚散、潮起潮落,从来不由人。
可是在莫测变幻、曲折起伏中,他们曾经搅动天云,扭转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