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心期待的郭霁见还要等,嘴上不肯表现出来,心里难免失望,且经这饼香一勾,就更饿了。
梁略等人虽不便将饼先分与郭霁,却也都不肯先进食,便一面饮酒一面谈笑等着。顾绘素便问起青州兖州平叛之事,梁略是个不乐夸耀的,常常一笔带过,奈何顾绘素问得精细,因此虽言语不多,众人仍能觉出其间的惊心动魄。
等了许久饼尚未出炉,梁略便道:“这胡饼凉了味道尽失,且不必等了。”
说罢将自己那碟中的饼推到郭霁面前道:“这饼油腻腻的,不合我脾胃,你们且先食用吧。”
说罢也不等郭霁推辞就又向那胡商要了一碗馎饦,配上那胡商赠送的一碟新笋为佐,还笑道:“这样清淡,才爽口。”
梁略便笑道:“邵二你这样就太过分了,谁不知道你在晋阳每日山珍海味地被那些豪族们捧着,把胃口惯成这样。这是嘲笑我在青州没得吃呢。”
邵璟听了哈哈大笑:“晋阳那个地方,海味是没有的,山珍、河鲜却不少,再配上陈年的汾酒,日日赛过神仙。照理说平侯兄也不该差了才是,青州的数郡都连接海域,别的且不必说,海味总该管饱的吧。”
梁略笑着摇摇头:“我哪有你的好福气,你这一去晋州,不但事有其功,且一点没少了享受。”
邵璟一面摇首而笑,一面去吞着面前馎饦,却不急着答话。
顾绘素便瞧了瞧二人,笑着向梁略道:“中郎将在青州力抗顽寇、方正廉洁,不似如今官场恶习,这事早几个月就传入京城了。天子都赞叹不已,说真乃国之栋梁。”
邵璟听了,便放下碗,笑向顾绘素道:“什么‘力抗顽寇’‘方正廉洁’的?顾女傅要恭维梁二也罢了,怎么还得拉上我做个陪衬?”
顾绘素与邵璟是熟惯了的,知道他是开玩笑,却也不肯轻易得罪,忙道:“谁说你是陪衬了。你在晋阳之所作为,京中人起初不觉什么,后来待你功成了,才恍然大悟。你不知道,日前还有人说在雁台纵谈你在晋阳为天子‘籍田’,可谓古往今来难得的忠勇智慧呢。”
邵璟竟也不似别人那样一听赞誉立时便要忙着谦逊,他不过略笑笑,道:“他们怎么说我‘忠勇智慧’呢?”
顾绘素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受命朝廷,效忠天子是谓之‘忠’;敢入盘根错节令多位刺史铩羽而归的晋阳,且秉公行事,‘籍田’有效,是谓‘勇’。至于智慧嘛,世人皆说你自入河东地一直到晋阳便慢慢悠悠,不急上任,看似是游玩享乐,实则别有意图,既为麻痹晋阳大族,也暗中摸清了晋州自南向北的田土河渠及各大族的情况。到了晋阳,也不急着出手,就是一味地赴各大族的接风宴。这一接风就接了两个月,被弹劾了也依旧我行我素。实则把晋阳暗地里那些事察的丝毫不差,谁家的把柄不在你手上?然后就开始收网了吧,晋阳豪族们见你只会纵情享乐,不必说只怕做梦都要笑醒了。谁知就在他们把酒相庆,以为‘籍田’一事就要不了了之的时候,你突然露出了青面獠牙,挨个地约见,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总之最后‘籍田’也整理的清清楚楚,晋州一地的户籍也清理了一番,就连各家男女奴婢也记录的清清楚楚。这还不算‘忠勇智慧’?”
邵璟不由大乐,道:“忠勇智慧就忠勇智慧,为什么非要用什么青面獠牙,女傅这是夸人呢?”
连梁略素日里严整的人也不由笑了:“顾女傅夸得好,唯‘青面獠牙’四字最能形容你在晋州一地豪族心中的印象。”
顾绘素也道:“你此去晋州,自然于国有功,可是只怕把晋州的大族也得罪干净了吧。”
邵璟尚未表态,梁略便指着邵璟,对顾绘素道:“这你别担心他,邵二的忠勇自是令人称叹,其实也乖滑的很。他这一去,除了拿声名有亏的几家扎筏子外,大多数晋州豪族还是认可他的,我听说好几家还对他感激不尽呢。”
顾绘素听了顿时明白过来,道:“我听说自夏以来,有人弹劾晋阳大族的不法之事,不过后来都不了了之。别人都说是走了王司徒的门路,如今想来必是元璨从中做的手脚吧。”
不等邵璟说话,梁略笑着点点头:“女傅所言极是,必是邵二联络了人一面弹劾人家,一面又充大善人给人家善后。可怜晋阳大族被人卖了还不自知,邵二好手段。”
顾绘素听了笑而不语,就是郭霁此时也听明白了。邵家富贵,在朝中根深蒂固,邵璟又有战功,且被天子宠信,在朝中自然有几个相与,关键的时候帮他出手也不是什么难事。
邵璟忙摇头道:“这种法子偶一试之也就罢了,岂可多用?”
“那是自然。”梁略频频点头:“邵二也不是吃素的,并非那种空手套白狼的,也实实在在给人家晋州大族办事了。晋州的黑山贼常常出没打劫大户,若不是邵二带人平定,他们哪有安稳日子过?他们既领教了邵二的厉害,又感激邵二给他们平贼,怎么会不给邵二面子?只是难为邵二了,他手里除了几个亲随没有兵,晋州大族手下招募的那些士卒,都是临时拼凑的。”
郭霁一直听,这才知道邵璟自往晋阳以来,从春到冬,竟是历经许多波折。然而这时光,在她这等京中贵女和梁武等人这里,不过是等闲蹉跎罢了。
原来不足一年的时光也可以这种度过,郭霁忍不住也跟着点点头。
顾绘素见了,笑道:“郭娘子可有所领会?”
郭霁虽然嫌憎邵璟给她使坏,却也真心倾佩其能,又赞叹于面前这三人既如逢知己又似棋逢对手,将各种波谲云诡化作一番叹笑的风采,又哪里敢乱说话。
她摇摇头:“我得倾听三位之言,虽不能尽数了悟,却也受益匪浅。哪里有什么领会可言?只是此前曾听人说起,邵仲郎作战有方、骁勇善战还在其次,其治军领兵、方策精良更在作战之上,凡他麾下将士,千人万人之力皆可并为一处,作战之时,便可万众一心。今日听梁仲郎说起他竟以乌合之众战胜凶残的黑山贼,便知此言不虚。”
顾绘素和梁略固然微笑颔首,心道这小女子虽年少,却也不似看起来那样什么也不懂啊。
邵璟却不由诧异地瞧了她一眼,又见她手中拿着吃了一半的饼,脸上一派认真言说的样子,便不似先前说话含而不露,道:“君等只说个人功劳,却不知所有的事功,须得天时地利,人谋不过是借势而为。此事能成,第一件便是须托赖天子恩信。”
梁略点头称是:“若非天子全力支持,光那些弹劾你在晋州收受贿赂、纵情渎职的就够你入廷尉狱了。”
“再则如黑山贼突起之事以及各家素日的横行不法也都是我的借力。然平侯兄的前方战功才是事情转机的关键。”
听了他这话,梁略并不言语,顾绘素若有所思,郭霁却有些迷糊了。
远在青州平乱的梁略,或者是青兖等地的乱贼,为何成了晋阳“籍田”的转机?
“青州之乱所起为何?”邵璟向郭霁道。
郭霁道:“听闻乃青州此前大旱,又遭蝗灾,民不堪命,兼一些别有用心的贼首惑乱人心。”
邵璟笑着摇摇头:“此言虽是,也不是。天灾自来皆有,并非从近年才有。此前为何没有贼乱?”
“这……”郭霁说不出来,却见梁略依旧低头饮酒而顾绘素只笑看着她。
“旱灾之下,天子免除赋税,然地方郡县却未能及时免除徭役,或者说有些徭役根本无法免除。然地方或财力不济,或不愿出资,致使百姓在大灾之后仍要抽取壮丁服徭役。这些壮丁非但要自带粮米,且误了家中农事,致使第二年仍然欠收。最后不得不卖田卖宅,卖儿鬻妻,甚至自卖为奴。若能卖身为奴的还是好的,毕竟免了赋税徭役,还有个活命之处。大多百姓则无法被豪族吸纳,成为流亡之民。”
郭霁听了也自暗暗称是,有自动投入她家要卖身为奴婢的,她的父兄也愿意挑选些身强力壮得用的壮年男女。
邵璟停下来饮了一杯酒,又道:“于是土地与男女丁壮便皆入地方豪强手中。此后可收租税及人丁税的百姓更少了,郡县官署便更少了收入,甚至低等官吏的薪资亦难支付,于是不得不托赖当地大族出资。地方官署与豪族之间本是互相依存,可是如此一来,那大族便渐渐控制了地方官署。便有不法之行,地方官署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多地方大政都需当地大族通过才行,否则别想施行下去。于是天怒人怨,自然就有心怀叵测之人煽动流民,劫掠良民,渐成席卷之势。”
邵璟话音甫落,梁略便击掌称叹,顾绘素却道:“这话除了梁中郎将在上书天子时称条陈国,也就你敢说得这样透彻。”
邵璟却不以为意:“所以说,所谓民乱若说出于贼人劫掠煽动,实出于郡县弊政与豪强势大。”
所谓豪族,此间除了顾绘素外,郭家、邵家、梁家,又哪个不身处其间呢?不过是有些豪族造福乡里,有些却鱼肉乡里罢了,前者是为豪贤,而后者则为豪强。豪贤经营地方,辅助官署,以身作则,而灾年时则出粮出资,赈济乡里;战乱时则聚拢乡民,抵御外敌。豪强广占土地,却为获利而违法,更不教导约束子弟,横行乡里,欺男霸女;若遇灾年战乱,则仅以家族之利为务,甚至有趁机扩大势力的。
“那么,天子自然从梁仲郎的往来密奏中获知此情,便更决意打击不法豪族是吗?”
邵璟笑而不言,顾绘素便道:“怪道前不久查办了一批大族呢。连虞太仆都受牵连了,多亏他夫人辗转求告,才罢官了事。郭娘子总该知道了吧,晋阳大族们一见朝廷要动手了,自然乖乖配合了。所以说邵元璨此行,能蛰伏隐忍,能扮猪吃虎,也能瞅准时机,借力成事,果真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