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单独的洗浴室,安根下意识想把脱掉的衣物扔进洗衣框,但裤子上干涸的血迹提醒了他,血液干透后变得颇为显眼,能看出大片的殷红色。安根有点后怕,他不确定应该将衣服洗干净还是彻底销毁。打工的餐厅里有位负责后厨的员工,年龄比他大不了几岁,却有一张格外沧桑的脸,他的工作服血迹斑斑,还散发着一股让人避而远之的异味,但从没有换件皮围裙的打算。安根知道,与其说老板抠门不如说是屠夫早已习以为常,自己都闻不到那股血腥味,更不用未此费神。想到这里,安根面色复杂地将衣物扔进垃圾桶。
花洒里的水一会凉一会热,安根从来没有去投诉过,他昂起脸对着水源,只想让清水冲净身上的污浊,哪怕是血液的气味也好。结束洗浴后他才找回一点无用的心理安慰,总算可以毫无负担地躺到床上,窗外阳光明媚,但他连关窗帘的力气都没有了,干脆用手臂盖住眼睛来遮挡光线,也遮掩住外界窥探不了的思绪。
恶魔,死亡,召唤仪式,附身。这些只出现于宗教作品中的单词毫无预兆地现世,又好巧不巧挑中他成为见证者。“克洛达”那副样子应该的确是被邪灵附体了,但或许是场恶作剧呢?对!恶作剧,他和那群跟班精心策划了一场针对安根的演出,就是为了看到他现在惊慌失措疑神疑鬼的模样,而这时他们早就聚在餐厅里画着血腥的妆容拿他信以为真的蠢样取乐呢。被炸掉半边脸的尸体是假的,发着光的图腾是假的,射出子弹的手枪也是假的。
老天,安根越回忆越觉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安根越想越头痛,不仅事故的诞生没有由头,连发展和后续都没有结果,也不知道“克洛达”和那辆塞满尸体的轿车现在是什么状况,即使只有短暂的交涉也能从中感受到恶魔的恶劣之处,指望他解决后事不如从一开始就放弃幻想。不过对于他为何要对自己夸下海口还不得而知,以那家伙的性子一时兴起图好玩也说不定,安根总能从他狡黠的目光里看出不怀好意,那是阴谋开场前的预告。
和恶魔交易是有代价的,指间的戒指活跃地闪着光,强调安根所追求的答案,但他太累了,全然没注意到这一切。他甚至有意回避警员之死,这实在过于沉重,手枪的后坐力还在手指上留下擦伤,经过清洗后仍然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的火药味。安根把半边脸迈进枕头,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在度过曲折的半天后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梦里他回到故乡的海洋,一个柔和的女声锲而不舍地跟他说话,声音顺着海浪的拍打声传来,在水流破碎的余音里如同灯塔上的启明灯清晰又宏大。她说:梦是溢出来的记忆。
等安根再度睁眼时天已经黑了,夜幕下的街景比白天还要热闹,还有群吉普赛人在楼底下载歌载舞,欢快得像在举行宴会。他坐起身子发呆,戒指还牢牢戴在手上,提醒学校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他这才似梦初觉痛苦地捂住脸,那些死掉的人们现在本应出现在家中,回到他们的亲人身边,可唯独孑然一身的他完好无损,还像个逃犯躲开所有的追责。
就在这时墙上的固定电话响了,安根被吓了一跳,他正处于惊弓之鸟的状态,任何异样都能引发过度猜测。机械的电话铃自顾自响着,在空荡的房间里活像追魂索命的咒语。安根犹豫再三,如履薄冰地从床上挪下来去接电话,他胆战心惊地拿起听筒,沉默着等对方先发言。
“喂?”
当对面刚发出第一个音节时安根悄然松了一口气,这个音调他太熟悉了,声音的主人是他工作那家餐厅的老板,那个虽打扮得一丝不苟却难掩油腻与刻薄的中年男人。
“安根——你已经放学了吧,店里都有圣胡安的学生来聚餐了,你要知道周末本来就忙,作为临时工更应该努力刻苦啊。现在店里人手不够了,没什么事就过来帮忙吧。”
老板没等他做出回复就干脆地挂掉电话,这场交流根本就是场单方面的指令,老板了解他的家庭状况,笃定安根需要这份薪水便肆无忌惮地替他规划工作。在学校也是这样,好像很多人都知道他总是心怀顾虑所以笃定他不会做出出格行为,然而谁又能知道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亲手犯下了一宗命案。
放在以前安根可能会连忙赶到餐厅,还要低声下气对老板说上好几句抱歉,而今这份威胁和杀人的事实比起来已经不重要了,他无动于衷地将听筒扣回座机,又重新坐回床沿。房间里没开灯,楼下五彩斑斓的灯光和喧闹声从窗口溜进来肆意彰显活力,嘲弄着他的无能。安根走到窗边想把窗帘拉上好让自己独自消解,然后考虑自首的事宜,窗外的景色与屋内的死气沉沉不同,嘈杂和悠扬的吉他声共存,二楼的老妇人伸直了腰去给阳台上的花盆浇水,结果全都淋到门口路过的人身上,引得路人拍着衣服连连抱怨。
平凡的景象被框在窗架中,像一部永远不重样收视率却不好的连续剧。安根没有关窗,他希望明天的生活依旧继续,希望回家后仍然能见到这副景色。他转身换好工作的制服,将沾染血迹的校服塞进随身背包,没有留恋地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