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问:“你上辈子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白玉山想了想,觉得这问题实在刁钻,仿佛蕴藏着两分不怀好意。
若是回答有,他昧不住自己良心,因为他上辈子对这破石头好的就差挖颗心证明自己可昭日月。
若是回答没有,又讲不清为甚这破石头活不下去要自尽。
他想了又想,只好道:“我上辈子待你不差。”
刁钻的石头精“哦”一声,紧跟着问:“既然你又不欠我什么,为甚要做石头山陪着我?待我这么好?”
白玉山:“……”
就知道他在这等着呢。
守了这饮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的破石头五十年,他并不像沈杞那么天真,以为他说话慢一点、脾气好一些就是傻。
这石头精不仅不傻,有时简直贼精。
白玉山没好气地道:“因为你蠢。”
石头精憨憨地道:“山兄,你也不会说人话了么。”
他光溜溜一颗拳头大的翡翠石,无眉无眼连个嘴巴都变化不出来,却自认一贯都在说“人话”,也不知是哪来的底气。
可怜白玉山,一把执念强占了上神爱与哀两魄生生挣出灵智,后又被赠七情俱全,三魂完备,无声无息守了石头精五十年,一直以为自己被神念感染,心境淡泊几乎无欲无求,五十年都不曾说过话,万没料到陡然一讲话,就被这石头气破了功。
上辈子当皇帝隔三岔五被他气,现在做了白玉山,还要被他责“不讲人话”。
“我说的很是人话。”白玉山一字一句地道:“我怕不守着你,你又将自己蠢死了。”
3
衡器古朴,朴拙的连花纹都无有,台形底座的中央立着扁平竖条,一根同样朴实无华的银白横条嵌入其上,两头是悬挂的方形托盘,通体色泽银白,却灰扑扑的,仿佛黯淡无光。
石头精好奇冲着它伸手,衡器便飞到了他的掌心,立在小崽子肉乎乎的掌中央,还没有他一个巴掌大。
“这是什么?”石头精拨动着这个小玩意,伸手摁一摁托盘,摁下左边,右边就翘起来,摁下右边,左边又翘起来,他一时玩的不亦乐乎,来回摁来摁去,觉得世上还有这么好玩的东西,有意思的很。
白玉山点了点衡器上方,直立的竖条上出现更微小的孔洞,银白细链凭空出现,穿梭其中。
“好像是我的本体。”白玉山将捻着链条将衡器提起来,挂上石头精的脖子,漫不经心地道:“送你玩。”
他转动着小脑筋,机灵地道:“你说本体坏了,那等它好了,是不是你就可以回去了?”
“兴许是。”白玉山也随着他的话说,并没有告诉他这玩意估计是好不了了,世间所遗存的神器本就不多,古神们消失的消失,湮灭的湮灭,再没有谁能修复一件自散意识的上古神器。
也许再经过千年万年的蕴养,衡器会诞生出新的意识,那也于他无关了,赠予他所有的神祗已然消散,时光不能回流,做过的选择无法回头。
白玉山念及此,忽有所感——衡器里新意识诞生的那一天,便是他这个怪异存在灭亡之日。
他突然想笑,活人突然被告知了死期会有何种心情,他也能体会几分,不过日子还长,眼下不用想这些,他只需要陪小石头精吃喝玩会无忧一生便足够。
4
“从前我为石,生来以为自己合该有一个山兄照顾我,虽不懂为何会有这样天大幸运,心底却愿意接受。
沈杞来后,说了前因后果,我便不觉得幸运,因为你是我前生性命所换。
此生我是顽石,没有心也不懂那些喜怒哀乐。
我有时会想,我前生用一条性命和无数功德,才换来无悲无喜的这一生,为何偏要不被成全呢?先有灵酒使我开智,后又沈杞使我得知前生纠葛,往后还会有什么?
我若总被迫改变,拥有又失去,那我眼前这一生和自尽的前一生有什么区别呢?
我还是不懂。”
他一个接一个“不懂”,是无情无心的顽石冷眼观世后的疑惑,洞彻又纯粹,却仿佛一张张蒙住口鼻的纸,层层叠叠地覆盖,又湿又重,使人无法呼吸。
白玉山早知有这一天,却不知这一天来的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眼前的小妖精三岁稚儿模样,不曾长成少年,还不曾让他看一看,沈珏青葱玉树的少年时期是个什么样子,他前生也不曾见过,想要看一看。
白玉山不知该如何开口,半天才缓缓地问:“那你想让我如何做呢?”
石头精凝望着他,脖子扬起,显得下颌尖尖,眼睛愈发大了。
“你不用做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冷静的过分,因而近乎残忍:
“只有我自己方能找到道理,与你无关。”
白玉山笔直站在门前,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空气干冷,风大,刮脸似刀。袍袖被呼啸的北风卷起,在空中猎猎飞扬。
衣袂翻飞出扑扑声响,一声声又响又急,像鼓槌击打耳膜,震荡的令人心慌。石头精后退一步,观他神色无波无澜,却莫名知道白玉山心情算不上好,他面带犹豫地问:
“是不是我说了真话,你也会不开心?要我像之前那样哄哄你吗?”
——你做什么要哄我,你不欠我的。
白玉山张了张口,薄薄唇线起了微小波澜,又很快抿回一道直线,似抿住了千言和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