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字吐出来,短促得像个单音节。
宁时恩回过头,段胜虹的神色被黑暗掩着,半点看不分明。
但她此时直挺挺的坐着,姿态很像某个商业街广场上的雕塑,僵硬到了一种不自然的程度。
宁时恩的变化太大了,段胜虹现在还没有捏准要怎么对待他。
在少年回屋的那段时间里,她在情绪的主导下砸碎了许多东西,更是一度想同十年前一样拿起厨房里的菜刀搁在他脖子上。
但是理智制止了她。
宁时恩现在已经长大了,有高出于她的力气。刚才,他更是一反常态以话语刺她,明显是有了反抗她的意图。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还拿刀去威胁他,很可能被反夺过去,使自己变成一个“阶下囚”。
时光逆转了他们的处境。
段胜虹看着身材高挑,不卑不怯立在客厅当中的少年,恨恨地咬了咬后槽牙。
她当初就应该把他丢掉的。
扔在偏僻的公园里,扔在垃圾桶里,扔在水里,或者任何地方,都好。
这个孽种会被掏空了脾肺去卖钱,会被寻食的野狗咬死,会被活活饿死、冻死……
她手上不会沾腥,还能解决一个大麻烦。
她当初为什么不把他丢掉呢?
是她初为人母的良心作祟,是她偷换孩子的紧张,还是她在畏惧上天的报应惩罚?
段胜虹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只能想起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小的团团的生命,那双圆而大的眼好奇地望着她。
他张开嘴巴吐出舌头,冲她笑了。
也好。
就让她的儿子跟着我受苦,最好再让这个孽种长大了看看我的儿子是怎么代替他享福的……
一个念头从段胜虹心底升了起来。
她最终还是没有松开抱着他的手。
只是一念之差。
是她亲手把自己送进了这样的境地。
段胜虹在往后的漫长时光里无数次回忆起那天,便后悔了无数次,恨了宁时恩无数次。
长着不像她的眉眼的少年的每一次出现,似乎都在提醒她——你留下了仇人的孩子,你为你的儿子留了一个隐患,给未来埋了个定时炸弹。
她意识到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如何的不智,便连带着,又恨了宁时恩一层。
但是她已经不能扔下他了,更不能杀死他。
她没法解决他。
段胜虹只能看好他,草木皆兵般的,事事防备。
午夜梦回,她从床上惊起,梦见邵玉阳发现了宁时恩的存在,梦见那个女人知道了宁时恩才是自己的儿子……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现在看到宁时恩走向房门,段胜虹便几乎要跳起,更是先开口出声使自己落了下乘。
“去哪?”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少年转回了身。
“去医院。”
他这么回她。
段胜虹不知怎么的,忽然好像在面前陌生的宁时恩与记忆里怯懦的宁时恩之间找到了一丝共同点,这让她一下子舒缓了神色,放心起来。
“去医院?”
她微微后仰贴到了沙发上,禁不住冷笑一声。
“我不是早跟你说了,你这种废物原本活着就是没有价值的……”
“花钱去什么医院?”
她的声音一直很平静,直到这话的句尾才陡然升调,变成训斥般地大呵。
“现在还不给我滚进厨房做饭?!昨天的衣服你又忘了洗——”
“我的所在高中同年级里,据说有一个人和我长得很像……”
宁时恩截断了她的话。
段胜虹其实不怎么会骂人。
她出身书香门第,父母都是高知分子。在这种环境下长大,那种过分肮脏的羞辱人的词,她脑子里根本没有多少储备。
以至于这么多年,段胜虹骂“宁时恩”,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宁时恩现在闭着眼都知道后面她要说什么。
没必要听下去。
“…我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可能也知道我的名字。”
“他叫邵书涵,家庭很富裕,他们喜欢叫他‘小少爷’……”
“嘭——”
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碎成一大片。
段胜虹猛地站了起身。
“…你!”她吸了一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时恩勾了勾唇,他从女人的声音里听出了忘了掩饰的惊慌。
“我是想说,兴许在母亲眼里,像邵书涵这样的人才有活着的价值吧…他很优秀,不像我,是个处处无能的废物。”
“当…当然!人家是大少爷,你也不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母亲说得对”,宁时恩微微点头,语气认真,说得恭敬,“所以…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我是邵书涵就好了。”
“母亲应该就会喜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