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时,薛见微心生出许多身在梦中的恍惚之感,直到耳边响起络绎不绝的上京口音叫卖之声,薛见微才确信无疑,再次回到故地。
没有阔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近乡情怯的忧心,薛见微只觉得很烦躁,心口生出一份憋闷喘不上气。
一路上薛见微听声辨位,从闹市喧嚣行至寂静之处,车马本应在从乾元门入宫,不知为何驻留片刻后,一行车马绕开,最后停在了诏阳宫前。
“娘子舟车劳顿,陛下已差人将此处收拾妥当,您先宿在此处吧。”
薛见微下了马车,早有人等候在门口,近身的一位年老的嬷嬷细细打量了几眼薛见微,“娘子看起来好生眼熟,与老身认识的一位旧人样貌十分相似。”
六年过去了,这皇城中更迭不断,难道还有人记着曾经的过往么?薛见微扭住十根手指背在身后,“嬷嬷定是认错人了。”
她驻步在门口不愿进去,对于李承冕的这个安排,她暂且参不透个中心思。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准是没错的,“劳烦嬷嬷通传一声,奴婢戴罪之身应该令居他所。”
“陛下已提前知会,娘子见了院中之人便不会拒绝。”嬷嬷躬身跟在薛见微身后催促两声,“娘子进去一看便知。”
并非薛见微挑三拣四嫌弃此处萧索,在回上京的路上她心中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若非内狱的大牢、哪怕织造司、侍灯司都可以。但唯独未曾想过李承冕要择一处深宫安排她。她要的是铁面无私的审判,绝非这样不明不白的勉强。
两名宫人在前方引路,薛见微跟着一并入内,屋檐下一小人亭亭玉立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许久不见,但冥冥之中薛见微能感觉得到,薛禾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只眼眸坚毅深邃,不再有孩童的天真无邪,她的身板硬朗些许,薛见微暗自比划了几下,竟然还长高了不少。
她张卡双臂笑咪咪道:“薛禾,想不想娘亲?”
薛禾咬紧下唇,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薛见微尴尬的收起手臂,转而勾起手指剐蹭起薛禾的鼻尖,打趣道:“有些时日不见,换了个地方,认不得娘亲了?”
薛禾扬声吩咐道:“你们先下去,我有事与她相议。”
身后的宫人躬身行了一礼退下,薛禾上前一步,死死盯住薛见微,好像在端详一位陌生人,这种奇怪的目光看得薛见微毛骨悚然,她正要发作,薛禾先开口了。
“和光二十七年,你在寒潭整整泡了几天几夜,为了打掉我,是也不是?”一字一句娓娓道来掷地有声,听不出薛禾的情绪,好似她只是在问一句不相干的事情。
薛见微脸上的笑意退去,她冷声道:“谁说的?”
“后来你发现此举不通,又策马奔腾往返数百里,也是为了打掉我,是也不是?”薛禾面无表情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不想要我,生下我也是迫于无奈,我于你而言只是一份天大的累赘,你这么厌恶我?”
薛见微心头一紧,攥紧拢在袖中的五指,措辞半天却只能无力的回一句,“是谁说的?”
薛禾颤着声,两行清泪从眼眶中跌落,她终究忍不住嘶吼起来,“你不用骗我!我全都知道了!你以为我想来到这世上么?孤苦伶仃居无定所,我想做的每一件事你都不应允,若叫我自己做个选择,我宁愿化成一滩血水烂在寒潭里!”
“啪!”等薛见微反应过来,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薛禾的脸上。她手指蜷曲指尖发烫停留在半空中。薛禾被这一耳光打得晕头转向,嚎啕大哭跑了出去。
“你有多恨我,我就有多恨你!”
寒风凌冽,刮得枯枝呼呼作响。却吹不散薛禾清脆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薛见微的耳边重复着。
小小的孩子,还没学会如何去爱,倒会用尽全身力气叫嚣着恨起来。
薛见微昂起脸,高墙四起屋瓦纵横,只余下一窄蓝天,她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天,眼看着一碧千里到血色残阳,再到星月交辉。
许是万籁俱寂,她这一呆楞,忆起了许多陈年旧事。
那时她与杨慎良的尸首四目相对,狄沛担心她冲动,拼命拘着她,她动弹不得,两人藏身于漆黑的涵洞中,那一夜宫中大乱,根本无人应暇收拾,她们就这么眼睁睁与杨慎良相伴至天明。父亲果真推演如神,她这一条甲辰年的龙与李鼎相克,最终取下了他的人头。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被一碗苦到极致的汤药呛醒。比汤药还苦涩的,是腹中生命降临的消息。狄沛束手无策,只能紧紧搂着她,像哄孩子似的低声吟唱,试图唤醒她残存的意志。
才开始是户籍被注销,薛见微成了死户,后来没有路引她根本无处可去。亦或是为了躲避所有侍灯司相关的人和事物,薛见微趁着狄沛不在,偷偷离去,辗转反侧到了瞿州。李承冕恨极了李鼎,那么除了上京,留有李鼎棺木的瞿州最为安全。
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只要一摸上隆起的肚子,心里就一阵阵的忧愁。腹中的孩子在时刻提醒着自己那剪不断切不开的过去。
薛见微,他们都是怎么死的,当然是因为你。至此你还有什么颜面存活于世。
她试过冰天雪地于寒潭中泡上几天几夜,骑马连夜奔腾几百里,不是为了打掉薛禾,是想了结自己。
生产的时候是在田庄里,漫天的大雪将山路堵死,连产婆也说生在这样的天气,所有的苦都在出生时吃尽了,以后一定一辈子平安顺遂。
她奄奄一息望着窗外的飞雪,忽然很想问,杨司使、霁明,你们看到了么?这小丫头真的会一辈子平安顺遂么?
当然不是。
薛禾要吃的苦头还在后面。有时候望着薛禾咿咿呀呀不会说话,薛见微心想,是不是这丫头要替自己承受所有的罪孽?
从那以后,她日日求神拜佛,积云观的功德簿上,她的名字只多不少。
神明在上,求您开开眼吧!既然您愿意赠我这份礼物,为何不让我替她受所有的罪,何必磋磨这么一可怜无辜的孩子。
现在,她日日求神庇佑的心肝,嚷嚷着恨死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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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和殿灯火通明,梆子声响,李承冕摁住眉心低声问了句,“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