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见微曾在烟花之地为了任务蹲守长达半月,对于这份味道很是熟悉,而姚观玉正汗如雨下怕得要死,他给承免说是近几日都有事。
显而易见,这人不是去了花柳巷子,便是私会了什么不可说之人。
文思阁走水这事,可以大做文章,也可以小事化了。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比前者两种直接绞杀的罪更重。所以这两人才要一口咬死文思阁只有他们。
薛见微顿时松了口气,该说不说,可真是走了狗屎运。
可真是好运气么?
她瞥了一眼轮椅上的人,那人面上毫无波澜,置身事外,正在仔仔细细地清理衣摆上漂浮的灰烬。
“发生了何事?”
一身着踩着官靴的男子,迈过地上跪着的人,声色威严质问席怀彦。
席怀彦堆起笑,无奈道:“崔詹事,还劳烦您跑一趟!”
“我能不来么?陛下龙体欠安,你们在这档口闯下这般祸事,我如何交待?”
来人正是詹事府的崔卓,他往日不曾来北春坊走动,即便有什么事,也是席怀彦来向他禀告。今日听得这荒唐事惹得巡防营的人都来救火,兹事体大,只能亲自过来一趟。
席怀彦一个眼色,有宫人拎着一把椅子过来,崔卓就势坐下,气道:“翰林院要你们整理些文书,才指派了你们两人,怎么,心里有气?要一把火烧了文思阁?“
“崔詹事,天干物燥,是我们在此抄录时,走神未注意到烛火,风一吹便成了这样。”张弘跪在地上回道。
姚观玉结结巴巴道:“崔詹事,席学士,您们行行好,可怜我们吧,我要是丢了这官职,家中老母肯定也活不久了!”
崔卓双眼微睁,端详了一番文思阁,问道:“情况如何?可有损伤?”
一宫人回道:“无人伤亡,火刚一起来奴婢们就扑灭了。只是堂内的书籍纸信都烧没了。”
另一宫人呈上几本书籍,已经烧个大半,剩下几页残破不堪,只有靠近书脊的部分才能勉强辨认几个字。
席怀彦忍不住双手拍头,哀叹道:“天啊,那可都是为了此次修史精挑细选的一手资料,没有拓本啊!这可如何是好。”
他在檐下走来走去,宛若下了热汤的泥鳅不得消停,直到发觉进了门并没出什么声响的承免,如获至宝,喜道:“承免,我记着东宫册封仪式之前,你有整理过文思阁这批书籍。”
承免言简意赅,“有些难办。”
崔卓疑声道:“你平日过目不忘,有何难处?”
薛见微心头一震,她总算是知道,档案上的“天资聪慧天赋异禀”是何长处了。
承免摊开双手握紧轮椅,回道:“回禀崔詹事,我行动不便,上次受伤尚且未痊愈,一人实在默不过来。”
崔卓点点头,“你护主有功,陛下意在让你养病,确实不得劳累。”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席怀彦听了两句,发觉并无解决方法,忍不住埋怨起来。
承免将轮椅转动靠近崔卓,“不过,既然此事是翰林院吩咐的差事,不如问他们要一批今年尚未分配的庶吉士来协助。”
“我看行!”席怀彦停下步伐,“陛下对此事颇为重视,千万不要为了这些旁枝末节耽误了正事。崔詹事,我同你一起去找于大学士说情!”
崔卓按着紧蹙的眉心,“怀彦,你也是急昏了头,此事需得禀告陛下再做定夺。难不成你我还要越级之权?这两个祸端还未处置,你让我如何去给陛下回话?”
席怀彦背着手在檐下走了两个来回,忽而怒目圆睁瞪着地上埋着头的罪魁祸首,肃声道:“罚俸半年,降职为编外书隶,也不必等了,回去收拾东西去下边报道。”
出乎意料的是,这两人竟也不挣扎,默默谢了席怀彦,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临走时纷纷朝承免行了一礼,似乎很是感激承免未能戳穿两人的隐瞒。
“崔詹事,您看如何?”
崔卓双目陡然锋利,狠狠瞪了一眼席怀彦,后者立刻噤若寒蝉退至一旁。崔卓站起身子,整理衣冠,冷眼横扫一干人等,“我这就去面见陛下,你们好自为之!”
“还望詹事在陛下面前酌情美言几句!”席怀彦跟上崔卓,又催促着巡防营的领队,三人一并朝西暖阁赶去面见皇帝。
方才人头攒动的文思阁,只留下三三两两的宫人在收拾残局。
反正他言语中也不曾提到如何处置自己,薛见微只当不知情,索性自行起身,她回头一看,承免已经独自转着轮椅进了一片泥泞之中,将适才他用过的笔墨纸砚收拾好放入怀中,不料轮毂卡在门槛上不得动弹,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院里仍未离开的薛见微,一脸尴尬地笑道:“劳驾您,扶我一把行么?”
空气中还有呛人的烟灰味道,泼了水的院里寒风一吹,绕是薛见微这样硬朗的身子,也不得不打了个冷颤。
薛见微的心胸之中有成千上百的棋盘,她喜欢用黑白分明的棋子进行对弈,黑子为缺,白子为优。
此刻,独属于承免的棋盘上面已经星星点点的行了几步棋,黑白分衡为平局。
白子分别为:天赋、友善、礼貌。
黑子分别为:永巷、年十七、残疾
薛见微拿起一颗名为“伪装”的白子放在黑白分明的界线之间,打破了这一平衡。
正如杨慎良所言,这一项任务非她不可的原因,薛见微终于彻底领悟。
麋鹿可人,但触角锋利。
薛见微挤出一份同情,挽着袖子高声惊呼道:“哎呦!早吭声呀,我又不是外人,还累得你专门走这一遭!”
她上前两步,跪在泥泞里也不顾脏污,双手托着轮毂,袖口衣摆瞬间被浸染湿透了,一鼓作气费了好大劲才将轮椅挪动。
承免触电了般撑在轮椅上的手骤然用力,骨节发白,他张了张口,终究只是轻声道:“谢谢你。”
谢谢你。
比平常的“谢谢”多了一个“你”字。
薛见微心中嗤笑一声,原来你喜欢这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