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都府大牢内,烛光微弱,只勉强照得清前方的几步路,纪莘跟在郑洄身后,嗅到扑鼻而来的霉湿和铁锈味,难以自抑地回忆起了前世。
在身体开始战栗之前,一只温暖宽大的手握住纪莘的手,暖意从手掌一路传递至胸口,纪莘心安定下来,用力回握身侧的陈氿的手,沿着狭窄的通道走过一间间囚室,来到邹元朗所在之处。
邹元朗身着破旧囚衣,面容憔悴,盘膝坐在由木条草率拼搭而成的床上,与其他囚室里或声嘶力竭地哭喊,或绝望地呻吟的囚犯不同,他眼神空洞,神态平静,似乎只想安静地等待他最后的命运。
“邹元朗。”郑洄叫了他一声。
邹元朗连日来被多番审问,之前已见过郑洄,听到郑洄叫他,邹元朗站起叉手行礼,“郑少卿。”
“坐,还有些问题,你务必如实回答。”
郑洄说完后,以眼神示意陈氿可以开始,纪莘上前两步,靠近铁栅栏,“邹元朗,依你所言,令尊之所以前往县衙公堂,与不良人发生冲突,是因为你家的土地被富户强买,敢问这富户姓甚名谁,使用何种手段强买你家土地?”
邹元朗眼皮抬了抬,有些吃惊,他被华都府、刑部、大理寺的官员轮番审问,但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虽然心中乍然生出了一点波澜,但邹元朗依旧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平静地陈述道:“我家并不富裕,家中只有二十亩薄田,日子算是自给自足。有一日,县里最有钱有势的朱姓富户带着家中下人,强行闯进我家,摁着我阿耶,逼迫阿耶在卖地的契约书上按下手印。他们离开后,阿耶心中不平,于是去了县衙状告朱家。那时我在邻县的一家铁匠铺做学徒,待我赶回家中,阿耶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是否有人看到朱姓富户强迫令尊按手印?”
邹元朗又抬了抬眼皮,“你想问什么,你是不是想问有没有人能作证?没用的,周围邻居只看到朱家人闯入我家,再没看到别的,而且,就算看到了,他们也不会出面作证。”
“为何?”
邹元朗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我家不过区区二十亩土地,朱家哪里就能看得上?但是,若是将每家每户的土地加在一处,那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纪莘心中一凛,“你的意思是,邻居们家中的土地也被朱家强买了?”
“没错。他们都成了朱家的佃户,都不得不仰人鼻息地活着,所以怎么可能帮我家作证?”
谷城县的富户能嚣张至此,原因只有一种——
“谷城县县令是何人,他是不是与朱家有勾结?”
“呵。”邹元朗冷笑,“岂止是勾结,朱家就是在为县令章检做事,朱家横行霸道,可他也不过就是县令脚下的一条狗。”
“你可有证据?”
邹元朗摇头,“没有,但这在我们县就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只有我阿耶太傻,他舍不得祖上留下的田地,非要去讨个说法,可是县令怎么可能理会他?县令根本没有露面,只吩咐鲁兆楠打发了我阿耶。鲁兆楠也是县令的一条狗,他是狗,便也不把我们当人看,我阿耶会死,全是因为他!”
邹元朗说到此处,神色终于有了起伏,先是满脸愤恨,随后大约是想起鲁兆楠已死,又痛快地仰头大笑。
等到他的情绪重新归于平静,纪莘又问:“你既然决意为父报仇,知道朱家为县令做事,也知道鲁兆楠是听命行事,那么为何只找鲁兆楠一人报仇?县令才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你不想揭露他的所作所为吗?”
邹元朗又嘲讽地笑,“章检不是罪魁祸首,他敢在县里作威作福,是因为他的背后还有襄州刺史。世族欺民由来已久,我没本事杀那么多的人,更没本事报复有权有势的世族,能杀了下令打死我阿耶的鲁兆楠,以命换命,已经算是为阿耶报了仇了,我知足了。”
纪莘感慨万千,心情沉重,转头看向郑洄,“我问完了。”
郑洄点头,“走吧。”
走出华都府的一路上,纪莘思绪如潮涌,“邹元朗不可能了解每一个来审问他的官员的立场,他此刻讲出这些,大约已经决意赴死。”
陈氿出奇地沉默,郑洄瞟了瞟陈氿,回应纪莘道:“他大约不会死了,如今朝中支持判他无罪的人越来越多,圣人一向宽仁,想来很快便会被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