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谦说梁家乌烟瘴气,尽是些魑魅魍魉,说得真是没错。
梁老太爷视而不见,宁居道观也不肯归家;梁老夫人是非不分,一味偏帮幼子;梁家二房不敢开罪老夫人,反劝受害者忍气吞声;梁家三房虽对梁谦和吴月娘有些同情,但地位低微,能做的实在有限。
“梁谦之所以要杀梁季义,是因为他阿娘被梁季义打死,以及他自己不堪忍受梁季义的殴打?”陈氿问道。
“是。五郎曾对我说过一些过激之辞,我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他真的做了。可五郎他真的是不得已的啊,他是好孩子,也还年轻,不该如此葬送了一生!”吴月娘越说越激动。
“梁四夫人,那你呢?你也还年轻,甘心就此守寡,在污浊的梁家葬送余生吗?”陈氿问。
吴月娘垂下眼睑,神色悲戚,“我阿耶是地方小官,为人本分,兢兢业业,但前途一眼便望得到头,一生可能都走不出地方。我还记得,当年阿姊嫁来梁家,人人都羡慕不已,说阿姊真是好命,能嫁到华都城中的富贵人家。后来阿姊死了,人人又说阿姊真是福薄,还未过几年好日子人就没了。”
“母亲给耶娘写信,替夫君求娶我时,耶娘觉得不会再有更好的人家,于是欣然同意了婚事。我那时心思单纯,以为只要我安分守己,服侍好舅姑、夫君,照顾好阿姊留下的孩子,日子就会很好。”
哭泣声渐起,纪莘递给吴月娘一方手帕,“从你嫁过来,梁季义便开始打你了吗?”
“起初他大约是还觉得新鲜,并没有打我,也算得上体贴。可我渐渐发觉,五郎十分畏惧父亲,每每夫君以考校功课之名单独叫走五郎,五郎便会怕得发抖。我察觉不对,暗自留心,终于有一日被我撞破,夫君在殴打五郎。”
说到此处,吴月娘浑身打颤,纪莘想握住她的手安慰,吴月娘却哆嗦着躲开,身体不断退向床内侧,将自己缩成一团。
纪莘看得揪心,柔声安慰:“月娘,梁季义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人打你。”
吴月娘双手抱膝,额头埋在膝盖间,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那时我以为,我可以护住五郎,让他免受毒打,可到头来,我不只害他被打得更惨,从那次起,我也开始被时时殴打。”
“梁四夫人,”陈氿道,“梁家是是非之地,往后也不会善待你,你可想离开梁家?”
吴月娘抬起头,膝盖处的布料一片濡湿,“五郎做了错事,母亲眼下最怕的就是我将真相说出去,让人人都知道五郎弑父背后的隐情。母亲不可能放我走,无论是休妻还是和离,她都不会同意的。我注定一生困死在梁家,我不能不认命。”
“不!”纪莘听得不忍,“月娘,还有一条路,你可以告上官府,和梁季义义绝。我朝律法规定,夫殴妻者,妻可提出义绝,由官府主持,强制夫妻离异。梁季义虽死了,但他父母、兄长还在,总有人能代他出面。只要你告上官府,届时判决一下,你就自由了。”
“我……”
吴月娘又埋下头,回避纪莘的提议。
纪莘也能理解,华朝虽有能在一定程度上保障女子权益的义绝制度,但真的能走到义绝这一步的女子少之又少。
公然袒露家事、私隐,在众人面前揭开伤疤,需要莫大的勇气,绝非易事。
纪莘回头看向陈氿,盼着陈氿能有主意劝导吴月娘。
陈氿感受到纪莘的视线,笑着挑了挑眉,而后道:“梁四夫人,你这番出逃,为的是救梁五郎,对吗?我想到个办法,既能救你,也能救梁五郎。”
吴月娘望向陈氿,“什么办法?”
“这办法正是义绝。”
“啊?”吴月娘薄唇微张,有些讶异。
“梁五郎承认了杀害梁季义,却未曾说出他为何痛恨梁季义。因此你想去大理寺陈情,讲出梁五郎常年遭受殴打,希望以此求得大理寺的同情,能对梁五郎从轻判罚。可是你会去大理寺,焉知梁家其他人会不会去大理寺?届时你们各执一词,既无证人,也无听众,焉知大理寺会不会装聋作哑?”
陈氿说得在理,吴月娘只觉希望破灭,神色再次黯然。
纪莘却听出了陈氿的弦外之音,“所以你认为去大理寺陈情未必有效,想借义绝掀起波澜?”
陈氿又得意地笑开,自认为他和纪莘真是心有灵犀。
“没错。梁四夫人,你可以去万年县击鼓,闹出些声势,当众请求与梁季义义绝。义绝是稀罕事,想要围观的百姓必然不少。届时万年县会请梁家人与你当堂对峙,你再当众拿出证据,梁家人无法反驳,围观百姓会对你充满同情,又有律法在上,县衙只能判你与梁季义义绝。而在判决之后,此事必定传遍大街小巷,大理寺无法充耳不闻,势必要酌情考虑对梁谦的判罚。”
“可我哪里会有证据。”吴月娘道。
“梁四夫人,你身上的伤疤是证据,郎中的医案是证据,他人的证词是证据,只要有心,定能找到许多证据,这件事你可以放心交给我们。”
“那我又该如何保证夫君,不,梁季义的恶行能传遍华都?”
纪莘与陈氿对视,从彼此眼中读出了相同的意思,纪莘转头对吴月娘道:“这件事更不必担心,别忘了,我们是做小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