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当他说交学费的时候,4500的学杂费和900的住宿费,一共5400,父亲却非要先给他4500,然后一遍遍问他够不够,还要不要,父亲明知道他不会厚着脸皮说还要。这时候卓衍就知道他是委屈的,难过的,他会安抚的用手拍拍他的肩膀。
司阳又会懊恼的摇摇头:“卓医生,我是不是挺得寸进尺的,我爸说要不是他们给我交了学费,那我毕业后还要还助学贷款,他们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可我现在又在这里好像埋怨他们一样,我觉得挺亏欠他们的,可是我又忍不住……我觉得自己挺糟糕的。”
卓衍却没有正面回答司阳的问题,他道:“司阳,回去以后,我会在你的卧室门上装一把锁,以后那里就是你的独立空间了,你可以摆放自己喜欢的内容,任何都可以,我会帮你为你找一份工作,兼职也好,全职也好,很快你会有自己的薪水,完全由你自己支配,至于设计课程,你可以抽空学或者报个班,你以后会遇到新的朋友,同事,老师,以前的一切,包括你的父母都会完全变成过去式的。”
前面树荫下有个长椅,卓衍先过去坐下了,回头一看,却见司阳还呆呆的站在刚刚的地方看着他。
卓衍拍拍长椅,示意他过来坐下。
司阳这才回过神,他好奇问道:“卓医生,你以前是不是学过心理学,我觉得你都可以去当心理医生了。”
“以前听过点几节课吧,很浅的知道一些。”
“卓医生对心理学感兴趣?”
“第一次听课是意外,听完觉得很有趣。”
司阳好奇:“什么意外?”
“明天你要见的那位朱医生,她是我同届校友,有次上课,她打电话说天冷,让我给她送件外套,当时教授已经在讲台上了,我就顺便听了。”
司阳这次意识到什么,他结结巴巴道:“呃,哦,这,这样啊!”
这位朱医生和卓医生的关系不言而喻。
原来,早上他表白后,卓医生的沉默是这个意思,这就像一个人问天生残疾的人:你喜欢打篮球吗?这个残疾人也会沉默一样,因为无关喜不喜欢,他们从来就没有把打篮球纳入过自己的人生选项,又出于礼貌不好直接说不喜欢。
“朱医生是卓医生的女朋友吗?”
卓衍沉默了一下:“算是吧,但是,我们好像也没相互确认过,后来明晓过来这里,也没提分手,我没再去找她,就默认分开了。”
司阳低下头:“对不起。”
卓衍淡淡的:“司阳,不要轻易就说对不起,等你真的做错了再说这句话。”
第二天中午,朱医生下班出了医院门口,就见卓衍和一个少年等在不远处,朱医生取下眼镜,和卓衍相视一笑,两人走近互道好久不见。
司阳跟在后面,卓衍往旁白让了让,介绍道:“这是司阳,你今天的病人,司阳,这是朱医生。”
“朱医生好。”司阳说着和朱医生握了手。
“你好。”朱医生的五官非常深邃,有点少数民族的那种艳丽感,但奇异的,当她笑起来,又充满一种温婉柔和的气质,可能是眼睛很大,笑起来眼周的鱼尾纹会让人感觉她真的是在笑,而不是敷衍。
卓衍外带了饭菜,三人去了卓衍租的房子一起吃饭,边吃边聊,切入的话题也是喜欢什么食物,看那类影视,平时的爱好,这不像是治疗,更像是好友间的倾听和畅谈。
“司阳,你的性取向是男性吗?”朱医生和缓的问道。
司阳声音低低的回了句嗯,他仍为自己是同性恋这件事,袒露在人前而感到羞愧。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司阳放下了筷子,低着头:“我和那个人是高中一个学校的,还是他给我表的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当时我觉得好像就该是那样的,我们一直走的很近,在一起好像就该理所当然发生的。后来我们考上了一所大学,大一国庆放假回家的时候出去约会,就被我妈抓住了,再后来他的爸爸妈妈也知道了。我爸和我妈,他们在我高考后就离婚了,只是没让我知道,我是住在我爸爸那里的,出了这事,他们就一致同意把我送去矫正机构。”
“第一次我在那里呆了三个月,出去后我腿就瘸了,我妈已经结婚了,我爸也又谈了一个,而且后妈好像已经怀孕了,他们看见我都很别扭,我一过去都不说话了,我后妈说我畏畏缩缩的像是从监狱里出来的,看起来很阴沉。”
“他们好像觉得我是个什么脏东西,走到哪里都要避开我,给我单独的碗和毛巾,不许我碰家里的东西,也没人和我说话,哪怕连打个招呼也不肯,我主动去说,他们也不理我。我只好出去大街上转,无意间又见到了那个人,他说对不起我,拉着我走,说去他家。我不肯,他太高了,力气也大,把我拽到墙角,说他不是故意的,说他很后悔,说他当时是太害怕了。”
唉,司阳重重地叹了口气,带着命运般无可奈何:“太巧了,怎么会那么巧,两次都这样,然后我就看见了我妈在不远处看着我和那人,我妈说我简直死性不改,她把我带回爸爸家里,和爸爸大吵,说他养的好儿子,我跪下来求我爸妈,求他们不要把我送到矫正机构里,以后我都呆在家里,我以后再也不出门了,但我爸说……”
“说他家里没有地方是给同性恋住的,我就想明白了,他们其实根本是不想认我了吧,我只要能到别的地方,离开他们的生活就好,这次我爸妈两个人各出一半的钱,他们直接交了一年的学费,又和我说他们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治好了病我以后就自己生活去吧,那大半年,他们甚至没来看我一眼,我连告诉他们我知道错了,我已经好了,我会改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说是矫正同性恋,但我觉得我在那个地方反而更……我们教官就是个同性恋,他还好多次把我叫过去,有时候晚上的时候我甚至会想起那个人,他说他后悔,说对不起我,那有没有可能有一天他突然良心发现来救我呢,我等着我爸妈,没来,等那个人,没来,有时候就真的恨死他们了。”
客厅里一片寂静,朱医生伸手摸了摸司阳的肩膀。
司阳的泪几乎瞬时流下来,但他立马闭上了眼,往回压眼泪,他脸上扯着令人心碎的笑:“我不想哭,我不愿哭……”
等司阳情绪稳定下来后,朱医生才开始了她的分析与治疗:“你的暴食表面看是创伤后遗症,但更深层的原因是你对安全感和依恋关系的极度缺乏,你体验到了家庭关系和人际关系的挫败,这会在你潜意识里塑造出焦虑敏感的情感缺失人格,你会不自觉对任何事产生消极的,负面的,悲观的预设,为了弥补情感空缺,人会不停索取那些安全舒适兴奋的体验。”
“所以你的暴食并非生理性饥饿,而是为了填补极度的空虚和焦虑,以此缓解痛苦,因为食物是确定的,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的,它能让你在过度伤痛后分泌大量高强度的多巴胺从而感到愉悦,这会一定程度上暂时修复和遗忘你的创伤经历,弥补你的精神亏空。”
“司阳,这本质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手段,你要学会正视自己的过去,我知道,现实很痛苦,充满了猜忌,否定,风险,真心总是被别人踩在脚下,而人确实是不能吃太多苦的,但是,你还是可以去迎接自己新的生活的,司阳,相信我,人是绝对可以完全摆脱过去,完全改变自己的,只要下定决心,父母不爱你,恋人不靠谱,朋友背叛你,没关系,忘记他们往前走就好。”
“但是,但是,无论再怎么害怕,也不要停留在原地,自怨自艾,逃避现实,忘掉那些烂人,不要让他们影响你,这些美食,你应该去享受他们,而不是胡吃海塞的浪费他们对不对,你要对得起你的身体,对得起那些真正爱你的人,还有这些美食美景,你怎么能为了那些烂人去辜负这些人和事呢?对不对?”
“嗯。”司阳流着泪笑了下。
一切结束,卓衍开车送朱医生去医院。
“唉,天天听这些故事,我都要抑郁了。”
卓衍往左打方向盘,有些许笑意:“我一直觉得你很强大。”
朱医生道:“我的老师也说过这样的话,她说我的家境,我的能力,我的外貌,这就注定了我会得到很多,所以我不怕负能量来削弱我,因为我总有地方去补充回来。”但她话锋一转:“但是,接待越多的病人,我就觉得越无力,整个大环境好像都在一种高压氛围里,学习,工作,结婚,有些人你真的觉得他们无可救药,但能怎么办呢,那种一代一代的思想,谁也撼动不了。”
两人沉默了。
快到医院时,卓衍和朱医生商量了下下次的治疗时间,他们估计会在这里呆上比较长一段时间。
临下车,车门都打开了,朱医生又关上,她抓住了卓衍的手,看着身旁的人:“卓衍……”
卓衍摇摇头,抽回手:“对不起。”
朱医生也就没有留恋了,安静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