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多,李澜清因为习惯醒的比较早,但他没有起床,而是悄悄临摹着沈律柯的面容,然后在这样慵懒而安心中缓缓睡过去,不过他睡得很浅,所以在电话铃声刚响起的时候就醒了,他赶忙跳下床,把手机音量调下来然后出了卧室。
关门前,他还看了一眼老师,还好,没醒。
电话那头是赵欣,李澜清给自己几秒的缓冲时间,他接起来刚喂了一声,连一声妈都没来得及叫,那边就已经噼里啪啦的骂起来:“李澜清,你他妈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你干嘛呢?”
久?几十秒而已,有什么久的,还是那种预感自己手拿把攥的东西即将要脱离控制的恐慌?
“妈,怎么了,有什么事?”李澜清感觉有些挫败,因为浪漫总是暂时,现实却是如影随形的。
“怎么,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你真是好尊贵的人啊?”
李澜清忍着想要挂电话的冲动,皱眉道:“妈,我在实验室呢,你有什么快说,我还忙。”
赵欣这才放低分贝:“我昨天打麻将输了点钱,你给我再弄点钱过来。”
李澜清不说话了。
他怎么和老师开口要这个钱?
沉默了几秒,赵欣却没有再想往常那样破口大骂,而是用难得平静的语气道:“要不,你回家吧,我以后不打麻将了,我们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赵欣是什么时候开始打麻将的呢?
李澜清初中的时候其实成绩不好,在班里中下游,那时是赵欣鼓励他说,只要以后考上大学就好了,只要上了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
打工后老板磨磨蹭蹭拖欠着不给钱,摆摊时被偷东西,有客人打架连带砸坏了他和妈妈卖烧烤的车却一走了之,同学们看他的那种异样的眼光和私下里编排他的话,不知是谁和城管举报了他和妈妈的小摊赔了好多钱,妈妈每天都打好多份工,那样的日子啊!
印象最深的一次,他得了急性阑尾炎,在床上疼的死去活来,妈妈甚至给邻居跪下来借钱,那个男人比较好心,背着他妻子借了他们几千块,他才把手术做了。后来他妻子知道了,拿着鸡毛掸子追着那个男人满大街的又打又骂,然后抱着枕头被子住进了他们狭窄的出租屋,和他们同吃同睡,说他们什么时候把钱还上了,她就什么时候走,白天的时候她又拿个小板凳坐在妈妈打工地方的大门口,磕着瓜子和来来往往的人说有些人专门勾引别人家老公给她钱,一点脸也不要。
几天后女人搬出去了,李澜清不知道妈妈又从哪里借来的钱。
高中的李澜清边打工边学习,他的班主任是个很好的人,不仅免去了他晚上的晚自习让他去打工,逢年过节还送他些牛奶瓜果,少数几个同学也会时常来照顾他的烧烤小摊生意。高二的时候,李澜清有了自己的学习节奏,十点半收摊后,再累,他都会把当天的知识都过一遍,然后在本子上自己默写梳理,哪怕睡前洗漱那点时间,他也在嘴里念叨着语文文言文和英语单词。一周一次理科架构梳理,一月一次大复习,包括所有的错题和零碎知识点,这些都是雷打不动的。
烧烤摊生意很好,李澜清的成绩从班里的中游到了年纪的前50,只要按照这个节奏下去,他们欠的钱就有机会还清,他能上好大学,他能有好工作,他的生活能像小时候那么幸福快乐。而这样的幸福近在咫尺,只要熬过高考,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李澜清那时候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偶尔撑不住,会休息一天奢侈的睡上7个小时。头还没挨在枕头上就睡死过去了,眼睛才刚闭几秒他定的早起闹钟就响了,想睡觉,是李澜清对那段日子的感觉,但很奇怪的,他并不感觉到累,相反,他信心满满,斗志昂扬。
还记得那次暑假,他早上给人挑扁担送完货结了工钱,中午去亲戚家连本带息的还了以前借的钱,他谢绝了亲戚讪笑着留他吃饭的假模假样,昂首挺胸地出了门,回家的路上,班主任给他的老年机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期末考了年纪第八,他和学校打了个申请,他下学期可以转到重点1班去学习了。
李澜清至今记得那天凉爽的风,他骑上自行车,却激动的根本坐不住,于是站在上面狠命地蹬,路上有个向下的大坡,他松开车把手,张开手拥抱着夏天的风。
他觉得自己轻盈的要从坡下飞起来了。
他没飞起来,而是结结实实的摔在草堆里,身上蹭破了好多的皮,但他还是好高兴,扶起自行车继续往家里骑。
他把这些好消息都告诉了妈妈,可赵欣却好像没那么高兴,这个柔弱的女人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她抱住李澜清:“小清,连你也要走了吗,我只有你了呀,你不要走好不好。”
“妈,你说什么呀,我不走,我一直在啊!”
赵欣那时候就偶尔去打麻将了,那种推翻麻将时的畅快,把牌打出去时桌子上的脆响,凑成刻子和顺子时的喜悦,那时候她能短暂的逃离现实,还不清的债务,丈夫的死亡,儿子即将离开的焦虑,自己孤身一人的恐慌。
其实,我们对各种瘾的痴迷不是在追求快乐,而是想要规避痛苦。
直到那个炎热的夏天,李澜清拿到了S大的录取通知书,尽管S大和他们所在的小城在一个省,其实离得很近,但赵欣还是觉得有一根绷得极紧极紧的弦啪的在她脑子里断掉了。
她没日没夜的打麻将,李澜清好不容易还清了一家家亲戚家的钱,她又重新一家家借了一遍,她甚至想要撕碎李澜清的通知书,可是……当她把那张纸揉地像一堆垃圾时,她又无法自制的颤抖起来,眼泪喷涌而出,她怎么能这样对她的小清啊。她还记得那晚她打麻将回来,李澜清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很乖又很难过的问她:“妈,你到底怎么了呀!”
李澜清从餐馆洗完盘子回来,他浑身酸软疼痛,进门看见赵欣拿着他的录取通知书作势要撕碎,李澜清好像没看见一样和赵欣错身而过,倒在床上,下一秒就睡熟了。
这个风雨飘摇破破烂烂的家,李澜清起先是恐惧的,后来他绝望了,而现在,他麻木了。
去学校那天,赵欣死活要和李澜清一起去,没办法,他们只能一起来。
“不好。”李澜清平静的回了一句赵欣,他忽然面目狰狞扭曲了一瞬,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大喊大叫起来:“不好,不好,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里,一辈子留在这里,我会得到幸福,我会快乐,我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而你,你就在那个麻将馆里,在那张棺材里烂死去吧。”
李澜清挂了电话,泪流满面,转过身,沈律柯不知什么时候立在卧室门口,静静的看着他。
李澜清猛地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沈律柯,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极度恐慌下试图抓住什么。
幸运的时,沈律柯也紧紧回抱住了李澜清,他仔细地吻着爱人的唇:“别哭,别难过。”
还是浓郁的咖啡和焦脆的面包片,不过李澜清不太喜欢咖啡,所以他那那杯里加了很多香甜的牛奶。李澜清捧着杯子喝了一口:“我小时候家里条件算不上很好,但也说的过去,我爸爸是技术工,妈妈是一家私立幼儿园的幼师,至少在我记忆里,只要我想要的,玩具,零食,旅游,爸妈都会答应我。”
似乎是不愿说起之后的那段过往,李澜清顿了好一会儿:“后来爸爸受了很严重的伤,甚至一条胳膊被……”李澜清闭了闭眼,想起了记忆里血糊糊的场面,沈律柯过去抱住了他。
“我小时候妈妈其实脾气特别好,笑起来特别好看,那些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喜欢黏着她,可出了事后,爸爸的伤就像无底洞一样,那个公司耍赖就只赔偿一点点钱,他们也根本不害怕打官司,就是想把我们拖死,找律师找关系还有爸爸的病情,我们实在是耗不起,所以官司打了一半就放弃了,赔偿的钱很快就花光了,妈妈因为要照顾爸爸被幼儿园辞退了。然后就是房子,车子,存款,什么都没了。”
“我们不敢放弃,因为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李澜清抽泣的厉害:“我们跟亲戚借钱,不是避着不见就是关机,我们就只好贷款,拆了东墙补西墙,可这样,爸爸还是走了。”
李澜清小时候觉得,只要爸爸好起来一切都会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房子车子可以不要,他只要爸爸妈妈像以前一样就好了,健康的,温柔的。可是爸爸走了,噩梦也就真正来了。
“你能想象到吗,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还欠了好多钱,口袋里零零碎碎的就几十块钱,连一顿饭也没得吃,只能靠好心邻居家端一碗剩饭给我们。我休学了一年,跟着妈妈去买烧烤,摆摊,给餐馆送外卖,尽管那时家里真的很紧张,但妈妈还是要我去上学,她一遍遍地跟我重复,只要好好学习,只要以后考上好大学,一切就都会变好的。有次半夜我起来上厕所,妈妈还在桌子旁边写几分钱一张的稿子,她瘦的只剩皮包骨头,才三十多岁就有了白头发,那么多书费学费,还有时不时催债的电话,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澜清想,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在台灯下佝偻着写字的背影,永远也忘不了那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却只值五分钱的稿纸。
“后来有一次我回家……”李澜清又停住了,沈律柯抚摸着他的脊背,吻去他的泪。
“学校放了半天假,我打开门,就看到一个男人压着妈妈在做那种事,那个人绑住妈妈的手,不停扇她耳光,骂脏话,妈妈嘴里不知道塞了什么,一直呜咽着说不出话,我跑过去想打那个男人,可我太弱了,被一脚踢到房间角落里,妈妈就一直挣扎着求那个男人不要打我。我肚子疼的厉害,那男人拖着我把我锁进了杂物间,然后之后的几个小时,我就一直听着,妈妈的哭声和惨叫声,还有那个男人的打骂声。”
“从那天后,妈妈就变了,以前哪怕日子再苦,她也会勉强挤个笑给我,还安慰我一切都会好的,可那天后,她就再也没笑过了,她脾气变得很暴躁,偶尔会喝得烂醉,然后回家打我,我不敢还手,因为她会打得更凶,但是清醒后她又和我道歉,说对不起再也不会了。可下一次她还是会打我,我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只要我考上大学就一切都会好了。”
李澜清嗤笑了一下,似乎是嘲笑自己那时候得愚蠢,他那时估计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学只上了不到两周他就想退学了。“后来妈妈总是不回家,我想找她要生活费,但我又很怕和妈妈要钱,她又找不到人,没办法,我只好去餐馆打工,可第一次笨手笨脚,还摔碎了盘子,钱没挣到,倒赔了钱,我记得当时赔完钱我就只剩下五块钱,可第二天班里要收买学习资料的40块钱,我很急,又不知道怎么办,走着走着就看到一个叔叔在买烤红薯,我花钱买了一个,其实那个红薯要六块五的,但那个男人还是五块卖给我了。”
李澜清伏在沈律柯怀里,很脆弱的样子:“我很饿,我真的很饿。”
沈律柯亲亲小孩儿的头顶:“我不会让你再饿了,我保证。”
“我不怪妈妈,真的,因为她当初完全可以不管我一走了之,或者干脆让我辍学,她真的太累了,如果,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那么我会给她。”
沈律柯忽然生出一丝对赵欣的同情,如果可以,她当然也想要安稳美好的生活,也想正常的活着,可生活从来没有放过她,丈夫,工作,稳定的生活,平平淡淡的幸福,这一切都离她而去,生活毫不留情的压弯了她,甚至要她出卖色相和自尊去养活年幼的儿子,到后来,连儿子而看到了她不堪的勾当,所以她放弃了那些以前她抓着不放的东西,尊严,脸面,廉耻,或者说这些东西在她残酷的生活里一文不值。
“老师,我不能不管她。”
“我知道,我理解。”
“我想继续去打工。”李澜清闷闷的说。
沈律柯道:“钱的事,你可以找我,澜清,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只希望你能有一个完整的大学,等大学毕业,你想怎么挣钱都可以好吗?”
李澜清摇摇头:“老师,打工的钱是给我妈妈的,我只是希望……你和我妈妈,和我不好的那一面没有任何交集。”
良久,沈律柯回道:“好,我尊重你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