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病气势汹汹,竟是个大病的模样,畔西县的医生看不出什么问题。
大老黄翻了一座山,去孰州请了个老中医,把完脉,老头说他气滞血瘀,是心病,但吃了几服药也不见好。
渐渐就有人悄悄说,长觉来的那个苟知青怕是不行了。
母亲死后,苟自强便对回城失去了希望。
回到红旗三队,看见自留地里那几根蔫哒哒的莴笋叶子,就好像看到今后永远也不能吃饱饭的一生。
他以往的积极,都建立在迟早要回城的基础上,现在一切都破灭了。
一想到要在山上挨着饿扛一辈子木头,慢慢磋磨死,就想,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于是他久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应他:好,死了算了。
同屋的曹永庆怕哪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和一具死尸睡在一起,宁愿申请去公社修河堤。
苟自强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异乡冷冰冰的木板上,周围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
山溪从屋后流过,淅沥沥哗啦啦,仿佛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
夜枭偶尔发出诡异的叫声,落进山谷里,又折回来,反复几回,拉长、模糊……
变成一种地底深处传来的召唤。
苟自强模模糊糊想:
应该就是今晚了,只要闭上眼睡过去,就再也不用受这人间苦楚。
很好。
于是他闭上了眼。
但等他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室春光和杨素花含笑的眼睛。
杨素花对他说:
“王队长让我带你去见她,她想听听你唱歌。”
停了下,又说
“这样可不行,你要快点儿好起来啊。”
苟自强听话地好了起来。
等到五月,他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下山找到宣传队,当众唱了几首歌,顺利加入星火公社宣传队。
六月,宣传队排了出新戏,《智取威虎山》选段,苟自强幸运地得到了一个角色,饰演小常宝她爹老常。
……
苟老爷子说到动情之处,眼角不由滴下几滴老泪。
在一边守着的护士小薇见他脸上红彤彤的,怕他过于激动。
连忙凑过来,想了下,指着相册里翻开那页,问:
“苟爷爷,这里哪个是您说那个杨奶奶?”
苟老爷子戴上老花镜,小心翼翼拿出一张发黄照片,里头有好多人,指着其中一个:
“这个就是素花,杨素花。”
苟子涵伸长了脖子凑上去看:
照片五寸大小,里头有大概二十来个人,都化着大浓妆,穿得好像是戏服,看起来像个业余戏班子的合影。
爷爷指的那个人穿着件红棉袄,手里抓着她自己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画得浓眉大眼,站在正中间冲着镜头笑。
身后那些人穿得各有不同,有穿军装的、有穿皮袄的,男女老少一大堆,手里拿着刀枪棍棒等道具,笑得腼腆又得意。
照片上方印着墨笔写的大字:
星火公社宣传队汇报演出留影。
苟老爷子又指着照片说:
“这是我,我年轻的时候还过得去吧。”
苟子涵趴上去使劲瞅,才在第二排角落找到被人遮住一半的爷爷:
他戴着大毛皮帽子,穿着坎肩儿,画那种特别浓的吊梢眉,还粘了大胡子。
除了身高比较突出,别的也看不出什么。
苟老爷子今天感慨很多:
“我当年受的苦,你们这代人哪里见识过。”
“别说成年累月吃不饱饭,饿你一顿,你就哇哇叫了。”
“当年啊,我躺在那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要是当时没有到宣传队去,肯定就没有我了。”
“到了宣传队一看,那日子比起山上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宣传队平时驻扎在红旗一队,就在凉水河边,归公社直接管。”
“也不用出工就算工分,平时就是排演排演节目,到各个队去表演。”
“那时候也不让唱哥哥妹妹那种民间小调,老百姓没有什么娱乐节目,我们无论去了哪儿都特别受欢迎。”
“尤其高山上,成年累月连个外人都不怎么见,看见我们宣传队去表演,那真是比过年还喜庆。”
“听戏听到高兴了,还有人往台上扔吃的——他们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就乐意给我们。”
讲到这里,还有精神教育后辈:
“你看看你们这代小孩子,还动不动要减肥,不吃米不吃面,说吃了发胖。”
“我从山上下来到宣传队,吃到一碗白米饭,当时啊,眼泪都下来了。”
“还挑食?饿你几顿,看你吃不吃。”
苟子涵听得眼泪汪汪,动情说:
“爷爷,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杨奶奶了!”
“要是没有杨奶奶,肯定没有爷爷的今天!”
“没有爷爷就没有我们!”
“杨素花是我们家族的大恩人啊!”
苟老爷子听了这话愣了片刻,又笑起来,什么都没说。
苟子涵激动地握住苟老爷子的手,保证:
“爷爷,您放心,我一定把杨奶奶给您找回来!”
苟老爷子下意识缩了下手,但苟子涵握得太紧了,没有抽动。
他看着苟子涵年轻的脸、赤诚的眼神,终于哈哈大笑起来,连连点头:
“好,好,果然是爷爷的好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