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是一般图书馆不会有的藏品。针对性很强。
秦知白平静翻开档案首页。扉页里夹着张借用条,借用理由是供学术研究用。
其实温岭放得很好。只是上方用以遮挡的其他书籍恰巧被挪走,封皮又恰巧被风掀开来,扉页的几个字就落在他眼底。
秦知白还记得要深呼吸。
温岭到底从哪里知道这东西的存在,又是出于怎样的意图去借来的,他不能即刻得知,只知道寒意正沿脊背游走,他手指发颤。
胃里涌起来恶心,他顺藤摸瓜,去院校的官网查,果不其然见到两个不同系学科交叉合作的立项,主题是对犯罪者后代的追踪分析。
指导教师那行里赫然躺着他最熟悉的姓名,印证了他最不愿成立的猜想。
秦知白闭上眼。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叫嚣着,要将他骂醒:你付出了什么,你就值得被爱了?
一切幸运皆有代价。
躯体内部传来的痛楚清晰,从胸口处一路向下蔓延。他站不住,临时借了温岭的沙发。
秦知白头一回意识到开膛破肚也可以是自内向外的方向。
看不见的蝴蝶在他胃里搅起一场风暴,翅膀扑棱着拍他胃壁,撕不碎,但存在感很强。
沙发柔软,秦知白压着胃在那里半蜷着,齿缝里漏出细碎痛吟,很快又被压下。
他很清楚,温岭的书房里不会有监控。
如果他不说,温岭永远不会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因为他有在觉出异常时将一切保持原样的习惯。
书房里檀香味似有似无,捉不到气味的具体来源,地上光影移了又移,秦知白终于缓过来。
他努力说服自己,也许温岭只是刚好接触到这个项目,这些资料也只是刚好被放在这里。温岭不会去细看,不会对档案里记录的他的动作和言语做出分析。
他们可以当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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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包上的线被提起来,温岭晃了晃又重新令它沉回水底。
在这个下午前,他刚把桌上新搬来的资料看完。
一些卷宗、案例分析和档案,有关他近来最为关心的那起重案。
为了顺理成章接触到这些,他才答应了一个做相关研究的小组请他当指导教师的要求。
最吸引他注意的是一份档案。
姓名那里只填了两个字,字体干瘦,用的笔所剩的墨水不多,字迹于是淡了不少,恰恰符合他对少年的印象。
记录里写他冷漠、没有同情心,从不对问询做出回应,符合反社会人格的通用印象。
不是这样。他想为秦知白辩白,但这是借来的资料,他无从落笔,也不可能连魂带身穿越到过去抢过这只笔堵住这名记录者的嘴。
他只能干看着记录越写越短,名为秦勉的少年就此消失在世上。
茶包在水里已经浸泡了足够长的时间,茶水变得微苦,他将使命已达成的无纺布袋连同茶叶一起丢掉,想起最开始和秦知白的通话。
那时他为了好记问秦知白要了个昵称,给的时间不多,所以得到的一定是秦知白潜意识里的首要选择。
……乌鱼,原来是这个意思。如果他理解得没错的话。
这是种底栖性鱼类,对缺氧、水温和不-良水质有很强的适应能力,即使在少水和无水的潮湿地带也能生存相当长的时间。
同时也是种凶猛性鱼类,极具攻击性。
他所认识的秦知白也是这样。
没有人领着,也一个人好好地、稳稳地熬过来了,带着身坚硬的后长出来的鳞片护甲。
前日里项目的组员开会讨论,提到这起案子,表情一概鄙薄,或愤懑不平或跟着说几句风凉话。
当然是为了批判那个成功逃脱法律制裁的少年。
温岭没有大力反驳,只是提醒他们不要让主观意见蒙蔽了眼睛。
“我接触过话题的中心人物,”他适时加入讨论,几个学生一下噤声,只余他声音在空间里回荡。
“可以很负责地说,事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专家学者有自诩专业的意见,但或许他们和自己文章里的研究对象连面都没见过。”
温岭说:“我不认为草率得出的结论能有多准确。或许还不如你们将问题看得清晰。”
他将白板翻过新的一页,用笔在上面列了提纲,不再多言:“你们继续。”
学生们自觉换了话题,而他思绪飘移,突然意识到秦知白一直以来所要面对的境况。
案发当年也是如此,舆论何其夸张,是足以将人吞没的一股力量。
雪落在秦知白身上的时候,除了秦知白自己,没有谁看见。
温岭说不出话。
心疼之外更多是无法确切描述的情绪,他人评价和社会标准都不重要了,温岭从未这样清醒过,能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
他想把秦知白拖出来,无论是失眠的困境还是难言的过往。
从前那些迫于专业要求不得不阅读的书籍又被重新翻出来,他在书里找答案,也询问过友人的意见。来回不过两个同源的问题:我该怎么救,如何去爱他。
其实他平常胡谄乱扯的时候多,随口一说也就过去,怕只怕里头算不上好听的部分秦知白会记在心上。
对他,尤其是在特定的某些时刻,秦知白一直小心翼翼,扩张和抚摸的动作都温柔,可不可以进去都要再三问他才敢确定答案。
表里不一,小心得叫他说不出狠话。
温岭想,也许就是在那样一个微妙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这栋洋楼里不可能再住进别的人。
已经撞见过对方最狼狈的模样,同处一场大雨里,他为什么不去担当那个撑伞的角色?
为他自己,也为早淋够了雨雪的秦知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