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晚青见他屋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自觉唐突,忙道:“叨扰谷主休息,实非本意,我……”
他话未说完,纪正朔忽然开口道:“世人皆言,人在寿数将近之时,会如跑马灯般,回想起平生万千琐事,方才……我倒也梦见些陈年旧事,小仙君不若暂且先同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正好,也等一等林道友回来取药。”
尽管岁晚青并不知晓,这药仙谷的这谷主,为何心血来潮要拉着他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小辈谈心,但一时也不好推脱,只得顺理成章地应下了:“有幸听谷主谈及过往,自然却之不恭。”
一般而言,这种时候,前辈们往往会说一些年轻时的轻狂往事,亦或者曾经的丰功伟绩。
但纪正朔却只是和他说了一段没头没尾的旅途见闻。
既没有九死一生,也没有跌宕起伏。
大概内容无外乎,从前有座山,是个荒山,山上有座坟,是个孤坟,坟头有个坑,他掉进去,遇见了两个怪人。
这二人怪就怪在,世人都挤破了脑袋想登仙京,他们却一个想回人间,一个想入阴司。
岁晚青听完,会心一笑:“怪哉。”
纪正朔板正地点了点头,悠悠道:“怪哉。”
油灯似要燃尽,窗棂霎然飘来一道急切的风声,草堂外,落日余晖映照着芳草长堤,有人轻叩柴扉。
岁晚青眨了眨眼,往门外瞧去,正要起身,却被纪正朔唤住,后者招呼小道童续上灯,取来打包配好的药材,交予岁晚青怀中:“劳烦小仙君将这药带给林道友了。”
“谷主客气。”岁晚青接过药材,拢袖一礼,而后将那味药轻轻嗅闻了一下,眉心一皱,察觉到气息有所不同:“这药……”
纪正朔莞尔道:“小仙君放心,林道友旧疾已愈,这回不过是找我取些清心静气的药罢了。”
岁晚青微微一愣,道:“多谢谷主,那晚辈便不多打扰了。”
纪正朔一颔首,让道童将他送出了门。
屋外,林藏锦行色匆匆,肩上还落了片青叶,见门扉打开,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岂料一抬眸,便对上了来人亮得近乎灼人的瞳孔,登时神色一怔,杵在了原地。
“哟,终于舍得回来了?”岁晚青倒是没什么意外的神色,走上前去,自然地将他肩上的落叶拂去。
林藏锦却是错开他追过来的目光,偏过头佯装忙碌地轻咳了一声,道:“晚青,你怎么……”
“听闻我们剑尊大人一早就出了玉濯殿,莫不是……在躲着谁么?”原本兴师问罪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忽而绕了一圈,变得有几分别扭起来,不像在质问,倒像是嗔怨。
“抱歉,让你久等了。”林藏锦垂眸道。
岁晚青盯着他上看下看,尤其盯着他额间那枚殷红的同心印看了许久,打了无数腹稿,想着要如何问他昨日之事,末了,却只是道:“也没有多久——回去罢。”
直到再次回到寝殿,岁晚青终于忍不住坦白:“小锦,关于昨日的事,我有些记不清了,但你若是觉得不妥,那我……”
林藏锦面露不解,目光从他的面颊慢慢往下移动,停在了他心口的位置,唇角微微一抬,摇头道:“并无不妥。”
他想了想,补充道:“……我很开心。”
岁晚青张了张口,却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什么了,他胸口的印记又开始隐隐发烫,而这回竟还捎上了些许灼痛感,仿佛牵扯着心脏一般,连带着心跳声也愈演愈烈,霎然间如万蝶振翅,嗡鸣不止。
“你……不开心吗?”林藏锦问。
岁晚青这会儿被他这么一问,不由好笑,心道这人竟不会说“心悦”二字,顿时心生一计,挑眉道:“嗯,我不开心。”
林藏锦愣住,问:“为何?”
岁晚青笑眯眯道:“因为我心悦之人,并不心悦我,还当我是在哄他开心。”
这下,林藏锦自然是听出了他话里的调侃,有些无奈,只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我……我并无此意。”
岁晚青不慌不忙地对上他的视线,接着道:“你不说,我怎知你是不是……唔!”
被那阵幽冷的清香笼罩之时,心口那枚同心印烫得惊人,似乎也在无声地倾泻着满腹难以言诉的浓烈情欲与时隔千年的思念。
这思念起初只是一场细雨,像歌谣里未成调的轻叹,轻得几乎只是错觉,水珠将落未落,悬在青瓦檐边,在风中簌簌摇曳。
待到雨势渐密,风声愈紧,所有知觉都模糊成了水雾,千万荷叶在狂风中翻卷,压弯的竹枝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呜咽。
唯有山涧青石,和消散不去的怅惘,在喧嚣不止的河流声中,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长夜里,于回忆中显露真容,最终又化作了失而复得时风平浪静的表象。
“……我亦心悦于你。”
“聘礼……准备得匆忙了些,不过——还好是赶上了。”
知觉回笼时,舌尖还留着微麻的疼,如劫后余生般无声地战栗。
“……什么?”
岁晚青尚有些恍然,一枚小巧精致的石芥子已然放在了他的掌心。
林藏锦弯下腰,很轻地啄吻了一下他的掌心,触感如一片羽毛缓缓拂过:“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石芥子罢了。”
岁晚青蜷起五指,掌心的石芥子轻飘飘的,却又好似重若千钧。
林藏锦微微一笑道:“许多年前你同我说,你曾梦见一处异乡,有人有景,有变化万千,亦有千古如是。若要造一个一模一样的,恐怕确有些难,因而只好退求其次。”
“只愿……这尘世纷扰中,我尚可为你留一方自在桃源。”
“……”
千万年前,有人施舍他一枚芥子,欲叫他于世间水火中,尝人生百苦。
千万年后,有人奉予他一枚芥子,只愿他在尘世纷扰中,觅一方桃源。
岁晚青阖了阖眼,声音有些发颤:“你还记得,我都……”
啪嗒。
他垂下的长睫忽闪了一下,慌忙抬手,指腹霎时晕开一片湿润。
“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后者再次将他从身后搂住,低头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痕,犹豫着问道。
岁晚青摇头道:“没有——只是我忽然觉得,聘礼兴许早已许过了。”
林藏锦眨了眨眼道:“我不记得。”
岁晚青轻叹一声,转过身抬手覆上他的心口:“当年我所愿,唯天下太平而已,你不是一直都在很好地帮我实现么?我知道的小锦,其实天下太平从来不是你的心愿,只是因为我想,你才为之献上了所有。”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林藏锦,神色认真道:“之前,我问你倘若天下太平,你最想做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说不定我也可以替你实现愿望。”
林藏锦莞尔一笑,道:“倘若天下太平,唯愿与钦慕之人长久相守,直到我——”
似是料到他下一句便要说些不吉利的话,岁晚青飞快地在他面颊上印下一吻:“直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我替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