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走过去看看,取出荷包才发觉先前攒下的银两已然不多了,只好作罢,但旋即又瞧见有人在小孩儿面前停留,弯腰同他说了些什么,又取出碎银从他手里要了两串糖葫芦,那孩子脸上随之绽放出洋溢的笑容,大方地递给他两串裹着层透亮糖浆的糖葫芦。
接着,那道身影转身向岁晚青的位置走过来,离他越来越近,也变得越发熟悉。
待那人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走到他面前,岁晚青终于从混沌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唤了他一声:“小锦。”
“嗯,”林藏锦说着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他,问道:“吃吗?”
岁晚青从善如流地接过,“怎么想起来买这个?”
林藏锦想了想道:“只是觉得,你也许会喜欢。”
当然,他绝不会告诉岁晚青,这是在方才的话本里看到的,其中有一篇极尽笔墨地刻画了一个尤其爱吃甜食的创世神的形象。
“以前倒是喜欢,”岁晚青承认道,“不过也好多年没有吃过了。”
一口咬下去,酸甜冰凉的味道竟是千万年未曾变过。
他以为自己许久未曾尝过甜,应当早已忘了甜是什么感觉,而如今真的尝到了甜的滋味,却发觉自己其实一直都是记得的,过往种种苦涩,又丝丝缕缕地从心底被勾起来,一时间压得他难以呼吸。
见他面色苍白,林藏锦便多问了一句:“怎么了,不喜欢吗?”
抬眸看向他时,岁晚青又恢复了一派随意的神情,摇了摇头道:“不,我很喜欢。”
入夜,火树银花,满城彩带飘扬。
祭典最重要的一项活动也在此刻开展起来,人们三两成群地围着城郭的白水湖放祈愿花灯。
从湖岸朝湖中央望去,恰好可以看到桥头有少男少女前推后搡着奔过,那场景亦与岁晚青为数不多较为深刻的记忆相重叠,遥想那日也是这般无风无雨的好天气。
彼时道止戈还未成立,岁晚青与其他成员也非同门而是好友,游历途中,几人曾在一棵千年古树下双手合十,一同许愿,携着美好愿景,伴着璀璨朝阳踏上前路。
那年,他在古树前许下的心愿是:愿与友人岁岁平安,愿盛年可再来,相伴无终日。
只可惜,千万年弹指一挥,旧时所念之事无一遂愿。
花灯远去,晃悠悠地飘在湖心,汇入灯火阑珊之处。
林藏锦问他:“先生写了什么心愿?”
岁晚青道:“你知道的,自然是好好睡上一觉。小锦呢?”
林藏锦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要不要说出来,最后还是诚恳道:“天下太平。”
闻言,岁晚青神色微怔,而后勾唇轻笑道:“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他拍了拍林藏锦的肩,示意后者一道坐下赏景,于是两人围着花团锦簇的湖畔,侃侃而谈起来。
“如若真的天下太平了,你最想做什么?”岁晚青问。
林藏锦张了张口,却未诉出答案,有什么呼之欲出的答案堵在了胸口,分外强烈,却想不起。
末了,他只得道:“……尚未想好。”
其实岁晚青问的这个问题,也是他许多年前问过自己的一个问题。
于是他道:“若真的天下太平、灾祸无门,我倒是想寻个清净的地方回归田园生活。”
林藏锦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这次居然不是睡一觉吗?
接下来,在岁晚青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他终于明白了岁晚青与“田园生活”的不解之缘。
准确来说,应该是与“种田”的不解之缘。
创世之初,尚未有灵气产生,世界是一片荒芜,而岁晚青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活着的生物……并且是个需要食物和水维持生命的凡人。
因此摆在他面前的首要问题便是——如何让这片荒芜的土地能够生长出食物?于是,岁晚青的种田之旅就此拉开帷幕,起初他的尝试总会失败,约莫饿死又重生了十多次后,天地间终于有了一缕灵脉,这缕灵脉对岁晚青而言便是极为珍贵的水源,他也终于寻到第一颗种子,并将其种在一片相对富饶的土地上,开垦出了第一处田野,从此过上了不会被饿死的生活。
在岁晚青轻松的叙事语气中,林藏锦听出了十分的辛酸。
……和九十分的敬意。
甚至他看向岁晚青的目光都变得虔诚拜服起来。
许是叫这道目光盯久了,岁晚青有些不大自在起来,将话题转交给了林藏锦:“你从前在凡间生活时,有没有参加过这样的祭典?”
“没有。”
林藏锦答完,停了一阵子,又改口道:“……有。”
岁晚青静候下文。
林藏锦垂眸回想片刻,才徐徐开口:“我年幼时,和母亲住在林家的宅邸里,但是父亲从不让我们去外面见人,他觉得我的存在有损家族颜面,因此每逢拜神祭典,城中热闹之时,我却无法出门一观,母亲便常和我讲那些坊间流传关于神的故事,或是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她说那是神曾经唱给世人的曲子。
“我记得……那一日屋外的枫树开得很艳,窗边的麻雀羽翼的色泽一深一浅,她喂食那些麻雀时对我说过,有一天我也会像那些鸟儿一样,飞出庭院外的高墙,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飞到天上去。”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岁晚青静静地听着,一任时间如湖水般缓然流淌。
暮色渐浓,南城之中依旧灯火通明。
白水湖的另一头,立于岸边吹箫的谢知明瞧见了不远处飘来的一盏花灯。
萧声渐止,他俯下身,将花灯截下,取出了里面的祈愿字条。
却见那纸上写着:愿此间幻灭,无乐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