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晌午,骄阳如火,高悬于举头三尺之上,街头巷尾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气息,时不时有城兵过境,过路之人自发地退至路两旁,四处只听得人群匆匆而过的嘈杂脚步声,鲜少有人言入耳。
摇铃负笈行于街巷的岁晚青忽而驻足,看向队伍末尾的城兵身后拖着的孩子——那孩子脸上烙着代表战俘的黔纹,似乎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臂晃悠悠地垂在身侧,身着一件满是血污的破布衣衫,足上戴着的镣铐让他无法正常行走,几乎全程是被城兵拖着往前挪动的。
然而便是在这样狼狈的处境下,岁晚青竟然听见他在哼曲儿。
那声音低而轻,唯有在靠近时屏息凝神仔细去听,才隐约听得清一点。
只是听上去却并不优美,沙哑而沉重,混杂着断断续续的抽气声,比起歌谣,更像是哀吟。
若非岁晚青此前听过相似的旋律,亦无法分辨出这歌声。
拖着那孩子的城兵见此人一直拦在路中央,不耐地冲他摆手道:“去去去,替城主办事,别挡路!”
岁晚青看了眼路前头和他一眼牵着战俘的城兵,一边跟上城兵的脚步,一边锲而不舍地追问道:“这么多战俘,都是要送到城主府上么?”
那城兵被他问得烦了,才冷哼一声答道:“城主吩咐,这次收回来的战俘皆贬为奴,至于这些没有人要的奴隶,不中用了自然要处理掉。”
“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岁晚青皱眉道。
那城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出他一身的游医装扮,目光中多了几分敬畏,语气有所收敛:“这差事也确实叫人苦手,不如这样——你给我二两银子,这小奴隶便送你了,如何?”
岁晚青眸光一亮,随即从怀中取出一袋碎银:“当真?”
“自然当真,本官可是一诺千金!”城兵大笑一声,接过那些银钱,放在掌心掂量了两下,才将绑在那孩子身上的锁链递给岁晚青,临走前还不忘好心提醒他道:“您可小心着点,这小鬼凶得很,若不是此前特意饿上他三日,现下还保不准有多难缠呐!”
岁晚青拿起锁链,拢袖道:“多谢。”
目送城兵离去后,岁晚青拨开那浑身脏兮兮的孩子身后拖着的繁重铁锁,俯下身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方才在唱什么,嗯?”
早在他与城兵交流时,这孩子便再也没有发出过一星半点儿的声音,他靠近的一瞬间,那孩子立即浑身紧绷起来,状似乖巧地半垂下脑袋,一对极黑的眸却凶巴巴地瞪着他。
岁晚青察觉到他的排斥,刚想牵住他的手顿在了半空,僵持着收了回去。
“你别害怕,我是来……”他说道这里时,脸上依然挂着一副镇定的神色,声音却止不住地颤了一下,喉中一梗,没能接着说下去。
面前的孩子冷冷地盯着他,那眼神锋利如刀,划过他脸上的每一寸皮肤,仿佛在试图拆穿他同其他人一样道貌岸然的慈悲面具。
岁晚青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故作轻松地冲他笑了笑道:“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那孩子剑拔弩张的架势有了些松动,那双饱含恨意和杀气的眼眸透露出几分出乎意料的茫然,仿佛未曾想过会得到这般答复。
岁晚青便这么牵着那二两银子买来的小奴隶,回到了在玉帛城临时搭建的简陋药铺里,又给这孩子换了身干净衣裳,一通梳洗打扮后,那浑身狼狈、状若乞丐的孩子面容竟长得端正精巧,单看神采气质,仿若是城中某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少爷,专程跑来城门街巷间体验生活似的。
到底是从邻城抓来的俘虏,关于这少年原本的身世如何,岁晚青并不知晓,也不方便作问。
只是,这样一张模样不凡的脸上却烙着十分扎眼的印记,若是叫旁人见了,免不得多些口舌,岁晚青便特地替他制了一副木质的面具,叮嘱他若有人问起,只消说是面部有疤不便示人。
起初那少年对他的好意并不领情,虽然相较于在城兵手中时收敛不少,也不会拿冰冷的目光瞪人了,但是一旦岁晚青想对他做些什么时,他还是会格外排斥,受刺激似的拼命摇头低语:“我不是、奴隶。”
尽管岁晚青和他解释了不会将他当做奴隶,那孩子却依然像是听不进旁人的话一般,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念着“我不是”,不知是在对旁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岁晚青不清楚他之前遭遇了什么,可看他这副模样,大概是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来冷静一下的,于是尽量减少了与这孩子的接触,也不关着他,该照顾便照顾几分,忙的时候便留他一人静坐。
终于,在少年被他带回药铺的第九日,少年开口唤了他一声:“先生。”
岁晚青写字的手一抖,墨霎时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