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鬓发斑白的老人却压根没将这少年的眼神放在心上,随意从旁捡起一根骨头,也不管脏不脏,拿到手里便开始在地上写写划划。
“这位老前辈,您这是在画什么?”岁晚青好奇地低头望向他在地上画出的抽象线条问。
“从这儿到南城的路。”老人道,手里的动作分毫不停。
岁晚青又问:“南城是什么地方?”
老人这才停下,抬头睨了他一眼:“这都不知道,你打哪儿片旮旯来的?南城就是古时候玉帛那块地方,出了这片荒地,一直往南走,三五个时辰便到了——那儿是离仙京最近的凡城。”
这么一说,岁晚青便明了,眨了眨眼睛道:“玉帛……原来如此。”
仙京之人寿命长,哪怕过去千百年,也还是沧海仍在,桑田依旧,而凡间则大为不同。
凡人寿命不过数十年,凡间变故更是日新月异,短短百年便可沧海化桑田,更不消说一个城镇的名字——权贵们更迭了一代又一代,这称号便跟着变了又变。
因此岁晚青的记忆里只有上千年前的玉帛城,没有如今的南城。
方才还对这老头颇为忌惮的玄己,此时又伸着脖子听得仔细,心道:“南城这名字,怎地如此耳熟?”
他忽然想到,自己和玄庚掉下来之前,师兄曾如此说过——听说南城风满楼的谢掌柜仗势欺人无恶不作,待咱们到了南城,先将此处一窝端了,拿那姓谢的赃钱接济穷苦凡人去!
那么这南城,不就是他们打算去的地方吗!
玄己当即便问:“你也是凡人?你家住在南城么?”
老人沉静的眸看向他,脸上的络腮胡抖了两下,不卑不亢地反问道:“莫非你不是凡人?”
玄己被他梗得双颊通红,低着头不知该从何说起,好半天才接上话:“我……我此前的确是仙门弟子,但如今已决定归隐凡间。”
老人沉吟片刻,忽而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遥遥一指:“归隐凡间?你可知,仙京之于凡人,便如这轮明月一般。”
玄己追问:“明月如何?”
老人道:“可望不可及。”
玄己才要开口争辩些什么,那老人却嗤笑一声道:“罢了,人有各命,我看你这仙门弟子既然都流落到和我一个境地,想来当得也不怎么快活。”
这一句可真是说进玄己心里去了,思及过往种种,他竟一时有些鼻头发酸,声音微微作梗:“我们师兄弟三人虽生于仙京,但并无家世背景,自幼拜入仙门勤学苦练,却不曾想,师父是要拿我们的血肉为他自己的求仙之道铺路架桥……前辈,这仙京在你看来也许是明月,之于我辈之人却是深渊。”
岁晚青在旁默默听着,闻言略一皱眉:“此话怎讲?”
玄己苦笑一声道:“你们可知人皮剑?”
岁晚青眨了下眼,摇头:“未曾听闻。”
“你既然知道铩羽派,想必也知道裴羽清和他那把凝光剑吧。自他一战成名后,云川落一直流传着一个骇人听闻的传言,即是——裴羽清的那把凝光剑,乃是人皮所制。”
玄己想到这便心生烦闷,不欲再多言:“算了,于你们这样的凡人而言,这些东西不清楚也是好事。”
岁晚青正欲开口回应,老人却先道:“你既提到此事,又何必如此吊人胃口,不妨说说看。”
“真要听么?”玄己抬眼看向他与岁晚青,语气冷了下去,“顾名思义,人皮剑便是以人皮和血肉所铸之剑,自铸成之日便带着血腥煞气,不似凡物。然而人皮易腐,纵然施以仙法亦只能留存数年,因此这种剑每过几年便要以新鲜的血肉重铸,若取材自仙骨绝佳之人,还可剔其骨附于剑芯之中,威力倍增。”
“竟有此等歪门邪道,这究竟算仙道还是魔道?”老人不由咂舌,“对了……你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仙家弟子么?为何也会被困在这里?”
他这两个问题完美地把玄己问得无话可说,玄己更是一时惊觉他这个仙门弟子当得好似和凡人也没什么两样,师门虽然教他悟道,可并没有教过他实打实的本事,甚至连魔道和仙道的渊源都从未和他提及,至于所谓的上天入地,他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倘若再与他此前和玄戊、玄庚意外听到的“秘闻”联系起来,似乎像极了以传道为名的“圈养”。
然而人人都知道,被圈养起来的家畜,最终只有一个结局。
他仰头望了望天,稠密的暮色像一味化不开的苦涩的药,他忽然支起身,冲另外两人道:“如果我在你们之前死了,可以劳烦你们替我堆个坟头么?我的名字是玄己。”
“没必要。”
“可以。”
老人皱眉看向一口应下的岁晚青。
岁晚青却只朝玄己弯眸笑道:“在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领,堆坟倒是熟练得很,小友莫要嫌弃。”
“谢了,你叫什么名字?若是你先死了,我也可以帮你。”玄己松了口气,感激道。
岁晚青坦然相告,并诚恳表示:“若真的有这么一天的话——多谢。”
末了,玄己又转头看向一旁的老人,神情认真:“你呢?我也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