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着的美味佳肴早已冷了,原本令人垂涎三尺的,裹着诱人酱汁的肉块被这夜风一吹,不期然已经凝结了一片白腻腻的油花。娉姐儿偶然瞥了一眼,便几欲作呕,几乎无法想象不过片刻之前,自己还兴致勃勃地举着筷子大快朵颐。
她有些难受地别开眼,先前的一腔感动被这冷风一吹,也迅速地冷却下来。不再去看谢载盛脸上的释然或是落寞,她摩挲着白绫裙子上不知何时刮起的一丝线头,淡淡道:“事已至此,往事不要再提了。只要表哥忘了这件事,永不向人提起,使得我和婷姐儿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出嫁,便也谈不上什么对不起我姐妹二人的地方。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再想,甚至我能替婷姐儿打包票,担保她也不会去想、去介意。也请表哥释怀吧……”
说到这里,她心中蓦地感受到一阵轻松。
说实话,刚刚得知她和谢载盛之间,并不是一个简单凉薄、负心寡义的故事,而带有几分阴差阳错、有缘无分的意味时,她心中是不无伤怀叹惋的。比起在今日之前那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纯粹的怨恨以及受辱之后反弹的刚强,此刻渐渐柔软的心绪更让她不知所措。
可是事已至此,即使知道了谢载盛初心未改,又能如何呢?顾湘灵原配正妻的名分已定,又有所谓的“师恩”、“母命”保驾护航,更何况中间还夹着一个同样无辜、同样可怜的婷姐儿。
难不成就因为此刻一时的感动,就让她不顾一切和谢载盛私奔,又或者强行拆散谢载盛和顾湘灵,一一去逼迫谢老爷、谢太太和顾先生吗?
娉姐儿向来是个爽快人,这一份爽快表现在此刻,便是毫不犹豫告别过去,抬首向前的决然——你的反抗和争取很令人佩服,你的心意和坦诚也很令人感动,但你要我为此作出什么表现和承诺,对不起,我欠奉。
娉姐儿近乎贪婪地享受着此刻的轻松与宁静,尽管馉饳摊子上人声嘈杂,但恰恰是于这一丝人间烟火气之中,品味到了令人安心的宁静。
所谓释然,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了,娉姐儿忽然有了面对谢载盛的勇气,她复又抬起头,诚恳地看向他:“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缘分上,也奉劝表哥一句,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湘灵表嫂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做错,不过是一个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带着老父亲一腔疼爱出嫁的女儿家。她一辈子的幸福,都萦系在表哥一人身上,如果可以,也请表哥尽量尊重她、善待她。”
听着娉姐儿的开解,谢载盛一直沉默以对。及至听她谈及顾湘灵,谢载盛忽地冷笑一声:“你倒是好心,自己的事情操心不完,就操心起别人了?你放心,她鬼着呢,靠着这副怯懦谦卑的模样,成日在长辈跟前招摇撞骗……顾家加上她叔伯的女儿,十几个堂姐妹,她却是全家最受宠的那一个。从那样的家里出来,身上少说有百来个心眼子。她几时有吃亏的时候?”
娉姐儿听着,不由一呆。她忍不住在心中回想起顾湘灵的形容,原还以为又是一个娟姐儿,可听着谢载盛的话音,哪里是娟姐儿,俨然竟又是一个婷姐儿。看着文文弱弱,实则心里有自己的主意,也很善于利用的自己的长处为自己争取利益。
再想到谢载盛提到“长辈跟前”时语气中带出的一丝怨愤,几乎不难想见,顾湘灵就是靠着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与神情,不动声色地博取了长辈的怜惜和支持。倒是谢载盛桀骜之名远扬,夫妻之间有什么不睦,长辈们本能地就觉得是谢载盛欺负了她,想必没少拉过偏架。
从前谢载盛和她们在一处玩的时候,娉姐儿几乎从没见过他输的时候,遑论让他吃瘪了。没想到顾湘灵竟有这样的本事,娉姐儿扫一眼谢载盛,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才刚迈入十五,正是女孩儿最娇妍的时节,这一笑虽不恣意,却婉转促狭,带着少女最轻快欢悦的活泼与妩媚,竟也活色生香,容光几乎照亮了这寻常而又黯淡的食肆。
就连看惯了娉姐儿倾城之色的谢载盛,也不由为之一窒,只是这转瞬即逝的惊艳过后,又是一抹遥远的怀想与熟惯了的黯然神伤。
他豁然立起身子:“时候不早了,想来你的家人也过来了,我送你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