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仆仆的苏沐看到迎面而来的江初照,她穿着一身井天色的宽领广袖袍子,身后的黄粱怀中抱着她的披风。
两人目光交汇,江初照才停下步子。
她在生气。
苏沐很肯定。江初照一直都是不紧不慢,有礼有节的;换在平时,她应该停住步子,理一理本就不乱的袍子,面上挂着自带的三分和煦,拱手如一江水那样平静地说:“苏将军。”
而此刻的江初照也是风尘仆仆,自带的和煦被扬州的寒意所代替。面带冰霜,一手端在腹间,语气依旧平静,只是那个停顿,明显地让人感受到了她情绪的变化。
她是个很会隐藏情绪的人。有的人,隐忍就是在释放情绪;例如江初照。
苏沐朝她拱手:“江中郎。”
“听说中郎在亲自监督扬州水利的修建,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中郎了。”
拜你所赐。真是走得一步好棋;不仅让换了个人扼住了扬州的咽喉,还让江归在心狠手辣的司马忠手里做了人质。
江氏满门百口,她就只有这一个亲妹妹了。司马忠哪是扼住了扬州的咽喉,这是直接扼住了江初照的咽喉。防着司马信有什么用,拿捏住了江初照,司马信身旁现在就她一个可用的人了。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苏将军。”江初照说。
她又拱手,“听闻中郎好事将近,在下先给中郎道喜了。”
也拜你所赐。顾圳把婚约取消了。顾熙心仪江初照,顾圳也有意与司马信联姻;只是还没来得及纳采,苏沐一来荆州,顾圳便不愿了。
江初照岿然不动,“将军这声道喜怕是晚了。”
“哦?”苏沐一手负在身后,露出腰间的玉佩和香囊袋子出来,“中郎此话怎讲?”
“婚约取消了。”江初照道。
苏沐故作不知,“这…何时的事?”
江初照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三日连上三疏,在下纳采要是有将军上疏这么快,我之前那未来的丈人,也来不及取消吧。”
苏沐看向她静如流水的眸子。她站在竹帘旁,垂下的流苏悠悠地不停地拨弄她束起的发髻,却总是差一点;身后一片青绿色的景,在萧索的寒风中,和今日的袍子很配。
幸好,幸好。苏沐想,幸好三日连上三疏,幸好她做事只求滴水不漏,没有着急地去顾家纳采。
苏沐道:“在下前来荆州,皆是天恩。听中郎的意思,倒是在下搅黄了中郎的好事。”
“将军,使君,都督,”江初照一顿一顿地唤完,看向她眼波微动的眸子,“你心里不跟明镜一样吗?”
“在下实在是想不通,哪里就拦了将军飞黄腾达的路。”
苏沐还是那副沉寂如山的面容,语气却带了一点情绪,“鲜卑来犯,我家几十口皆丧敌蹄之下;在下弃笔投戎,只为报效家国,功名非我所求。”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心底的江初照早已经咬牙切齿,但面上仍要装作云淡风轻:“将军真是好崇高啊。”
苏沐顺着她的话谦虚道:“不及中郎,新政惠及万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使君大人,”江初照嘲道,“下官不过是广陵王殿下府中的一个小小从事中郎,哪敢受赞扬圣人的话。”
“下官不敢谢苏使君的夸赞。不过有一事应当好好谢一谢使君大人,淮南郡丞,真是个好人选。”
这不是她本意。但苏沐还要继续装不懂,“虽说淮南郡丞和中郎同姓,字也相近;但中郎在尚书台的户籍,写明家中只有中郎一人。在下想,户籍做不了假。所以应当没有得罪中郎吧?”
明知故问。江初照的气息都带着怒意,但还是要水波不惊,“背信弃义。报效家国,下官也不知道将军有这么崇高的理想,是不是在唬人?”
确有些扎心。“初照,”苏沐垂了眸子,“我去淮南不是为了扼扬州咽喉,来荆州也并非为了捏住扬州的命脉。你的婚配,我也并非有意拆散。”
既然苏沐率先撕开两人的伪装,江初照也轻轻笑了。“洛阳到荆州,将军七日便赶到了,途中跑死了多少匹马?”
“将军刚到荆州,便去了顾家,比我还先得知我的婚约被取消。”
“有前车之鉴,将军觉得,你方才的话我会信几分?”
她确实是来荆州拆散她的婚约的,方才的话,只能信半分。可她仍想江初照再信她一次,“初照,我来荆州是为了助你的。若此话有假,我苏沐必定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江初照抬眼看她,抬得冷漠、薄凉又轻视,“将军能活到今日,看样子是从前没发过毒誓。”她抬步便要走。
苏沐抓住她的袍角,“初照,”
江初照甩开她的手,“苏沐,我想我不止一次说过,我江载此生最恨背信弃义之人。”
江初照那几部迈得气壮山河,很容易让人想到她骑马定青州,安冀州,平益州英姿飒爽的样子。苏沐看着她的背影,被屡屡拒绝,她想,她或许不会再迈出那一步了。
可狱中的木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