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照接过话:“按品阶、功业,卢寺卿自然担得起这一跪。只是下官既无功勋,又无时策;论品阶也与苏沐相当,怎受得起这一跪。”
“功勋”“时策”是暗指苏沐在战场立过功;后半句暗讽韦娴儿虽身份尊贵,却无实职品阶,杀一杀她在公堂摆开的太尉府的架子。
韦娴儿自然明白她话里话外何意。若将太尉府的气焰比作火焰山,江初照这一扇子就想打压她的气焰,无异于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她驳道:“陛下既赐你我陪审之权,立于寺卿左右,自然就受得起这一跪。况且这一跪跪的不是你我,是天恩浩荡,是国法如山。”
好一张利齿。江初照欲再言,却听堂下锁链干净清脆之声。已站起来的苏沐额间冷汗涔涔,那一脚的下马威让本就有伤的身体雪上加霜,右侧膝盖微弯,整个人也站得不太直。
即便她强装镇定,苍白的脸色也轻易地让人看出虚弱。她拿起锁链下跪顿首,疼得声音微颤:“草民苏沐见过大理寺卿,二位陪审大人。此跪一拜天恩浩荡,再拜国法如山,三拜堂上‘公正廉明’。”
从门口望去,四根大柱威严耸立,支起高堂横梁,耸顶翘檐;正堂两侧衙役持棍正色,威风凛凛;此处壁垒森严,致使鸟过不鸣,犬经不吠。
正中叩拜一人,棉麻长袍,木簪束发。堂上高坐三人,皆是敛容屏气,犹如铜鼎三足鼎立。一左一右着一裙一袍;牡丹国色,大气磅礴,却娇而不艳;矮冠精简,浅色大袖衫,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正中那人正襟危坐,面相如雕且中峰挺拔,五官紧凑,目光如鹰;头戴玄黄相间进贤冠,身披官服,身后俨然高悬一匾——“公正廉明”。
他大义凛然,双眼紧紧钩住堂下之人,疾声厉色问道:“嘉和十六年腊月,五万鲜卑敌众攻城,前线报尔率部弃城,导致敌军大破平城,丢我大魏一州三郡。某且问,此罪属实?堂下苏沐回话。”
苏沐起身,拱手,对上紧紧钳住自己的那双钩,不卑不亢道:“草民苏沐回话。启禀寺卿,嘉和十六年腊月十三日,鲜卑五万敌众攻城,草民率部曲、民众拼死守城,敌破,我军溃散,无一降众。”
“一派胡言!”卢应在案上重重一拍,拍得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得多了生了三分敬意。韦娴儿也端庄危坐,拿出了世家子女的翩翩风范。
他将利钩嵌入皮肉里,又厉声呵道:“平城边郡乃有重兵把守,若是殊死抵抗,鲜卑怎可五日破城?尔且一一为具言所知,还可从轻发落。”
她将锐气化作一柄剑,对上卢应那双钩,即使重压之下,也无半分惧色:“回寺卿,草民所言一一属实。”她拱手叩拜,将这场撕扯,拉至僵局。
“若有冤屈,不可屈打成招。”两句话回荡在脑海里。江载和她身后的五殿下能不能救自己,苏沐不知道;她只知道这罪名要是认下来了,便无力回天。但她也不能供出韦郁,不然韦氏的人狗急跳墙,她只是一个名不经传的蝼蚁,没有人可以和愿意袒护她。她只能极力否认泼在自己身上的脏水,其余一概不知。
江初照适时解围:“启禀寺卿,下官觉得此案疑点颇多,需从长计议。一郡太守、司马俱在,怎会听她一个小小兵曹的号令,此其一;河北有镇北将军治蓟州,前线要事一一详报,此次怎会遗漏边郡弃城的大事,此其二;州郡太守奏文,不经御史台、尚书台,竟直达天听,此其三;鲜卑久不敌我大魏,却趁河北大旱,粮草供应不及之时突袭,此其四。”
心思缜密,能言善辩,看来不能小瞧了此人。既然将脏水引了过来,韦娴儿毫不犹豫地反击回去:“即便是河北大旱,粮草供应不及,难道平城仓储无一余粮么?她一郡兵曹,本应领兵作战;若不是她领了兵,却临阵退缩,动摇军心;能致鲜卑五日便破城?”
伶牙俐齿,好一个贼喊捉贼。江初照驳道:“韦珲韦将军都督并州、幽州、冀州诸军事,一郡兵曹临时领兵,手下将士能有几许?诚如郡主所言,她若临阵退缩,身后督军何在?”
韦娴儿抬眸越过卢应看向江初照,此人条理清晰,句句鞭辟入里。韦郁率弃城是事实,若再让她追问,即便是不需要苏沐的言证,也能让不明就里的人揣摩出真相了。
她抬了语调,略显刻薄:“江文学究竟是审犯人呢?还是审儿?”
江初照敛了方才针锋相对的气势,不紧不慢地朝韦娴儿拱手,又是那副恭谦不卑的样子:“下官不敢,只是此案疑点诸多,其中细节尚未知晓,也不可轻下定论。”
两人的交锋结束,话语权又落到卢应手中。他刚正不阿,问道:“苏沐,且从鲜卑攻城那日至你被擒拿之时,这段时间你所做之事,一一道来。”
苏沐作揖,对:“回寺卿,二位陪审大人,自嘉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鲜卑攻城之日起,草民率部曲、城中余众誓死抵抗……”
卢应跪在议事堂内,额头贴着手背,张着耳朵听竹简被摊开在案上,根据手指划过竹片的声音判断司马业看到了哪些记录。
“就审了这些?”司马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卢应只得照实回答:“回陛下,苏沐身体有恙,经不起久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