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收官不吭声了。
远处女孩正抱着鲜花与自己的未婚夫激烈拥吻,人群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有人借着酒意大把抛撒钱币庆祝这浪漫一幕,银色的铜色的钱币叮叮当当滚落遍地,没人俯身去捡,人们只是笑着鼓掌祝福那一对新人,风度体面。
税收官看着那一地的钱币,忽然又叹了口气。
“亚瑟他原本也要结婚了……”
“受害者之一?”
“嗯,现在还躺医馆里,估计今晚的事。”税收官说,“我不该雇佣他来的……他已经订婚了,如果我不找他的话现在他也该像他们一样和自己的未婚妻拥吻,明年的这个时候说不定会邀请我参加他们孩子的满月礼。”
“你还强行征用民工?”店长的目光带着考量。
“什么混账话!”税收官斥责道,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寒雪镇每年这个时候都会雇佣人去采冰,为期七天,酬劳是两枚金币,亚瑟家里条件不好,他的未婚妻希望能在婚礼时穿上漂亮的裙子。”
店长顿时了然。
故事很简单,小镇上的年轻男女即将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男人为了高额的报酬选择接受雇佣去采掘冰块,然后运气不好没能活着回去,女孩等不到婚礼也等不到漂亮的新裙子,还失去了自己的未婚丈夫。
这实在是再常见俗套不过的悲剧故事,在王都的剧院里这种剧本都不能播出三次以上,先生太太们更喜欢看罗曼蒂克的爱情与可歌可泣的家国情怀。
但这就是普通人可悲的一生。
他不问了,税收官却谈性大发,絮絮叨叨地低声念叨。
“维卡的女儿明年要去王都上学他才来的,说最后参加一次采冰给孩子多攒点学费……那拉亚想挣钱翻修家里的房子,利安卡……他没什么急着要用钱的事情,前两天还在酒馆里打牌。”
这沧桑的中年男人肩膀耸动着,痛苦得闭起眼睛,“……要是没这事该多好,亚瑟就在两个月以后结婚还会喊我去祝词,那拉亚用差一等的材料修家里的屋子,维卡明年还能亲自送孩子去上学在王都找个活计干,利安卡现在还能打牌。”
可那巨大如同小山的冰块让一切都改变了,正面被撞上胸口的亚瑟当场吐血倒地不起,其他人见势不妙但也没能躲过一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让他们返程求医的路困难重重。
当他们被暴风雪困在半路上时终于有人忍不住唾骂王都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下达的命令,骂上等人骂贵族,也骂他,骂到情绪激动时不知道是谁先一脚踹倒了税收官,然后拳头像雨一样落下,把他打得头破血流险些死在雪地里。
“你回来没追查?”店长问道。
按理说税收官身为贵族还是王国官员想追究自己挨的那顿打是很轻松的事情,实在找不出动手的真凶还能一并发落各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追究……有什么用呢。”税收官苦笑着摇头,“是我的错,如果我不找他们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那你自己去挖冰块?”店长打量着他凸出的肚腩,衬衫上的铜纽扣显得格外力挽狂澜。
税收官又沉默了,这次他彻底闭上嘴不再说话,只是呆呆看着远处手挽着手纷纷离开散去的人群,被踩进雪地里的钱币在灯光下泛着光。
他忽然嚎啕大哭。
他能做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
国王的命令比命重要,一声令下他们就得去挖冰块,无论千里迢迢送去王都还是把它们凿碎丢进火山,只要还想在现在的位置上坐下去他就得干。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采冰死人了,政令下达以后死在雪地里的已经不下十人,有贪图赏钱提前采掘脚滑被未完全封冻的湖水活活冻死的,有操作失误擅自跳进挖出的冰道里推搡冰块被回落的巨冰挤成肉饼的,也有在暴风雪中迷失方向的,但其中最多的还是如这次这样被碾压而死的。
寒雪镇远比勇者来之前富饶得多,每年冬天这里都会迎来许多有钱的客人随意挥洒钱财,他不再绞尽脑汁租售地皮也能超额完成每年的政绩,但那一条条人命,原本鲜活的人就死在他面前。
人们变有钱了,他们像他想象的那样变得更幸福了吗?
税收官不知道,多年前一拍脑门决定把冰雕送到王都的他不知道,多年后垂垂老矣的他同样不知道。
“勇者大人,你认识公主殿下对不对?”税收官抽了抽鼻子,泪眼朦胧地看向店长。
店长点点头,“你想我做什么?”
“……”税收官张了张嘴,又沉默了。
公主殿下在远方而来的吟游诗人口中前不久已经接受加冕成为王女殿下,在将来她会成为整个安德里亚的女王。
但她现在不是,王女无法更改国王亲口下达的命令。
他又大哭起来,躺在地上大声哭泣,高礼帽滚落露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谢顶的头顶,明明已经与妻子结婚多年也当上了父亲甚至快要晋升成为爷爷,但他眼下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得像个孩子。
店长默默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样子,远处的醉鬼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大笑着路过在街角各自挥手道别各回各家,礼品店欢快的音乐声依旧。
他忽然回头遥遥看向某个方向,遥远的夜空中亮着一颗极其明亮璀璨的星子,无论再远都能看见。
那不是启明星而是王都中魔法晶塔本部的那枚被称为“魔法奇迹”的永不熄灭的星星,从他降临这个世界起它便持之以恒地在永恒晶塔的顶端亮着,散发着光和热。
而星星在王都上空。
这个国家的国王陛下,眼下在做什么呢?
店长很快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眼前发疯哭嚎的中年男人,抬脚走开,只是一转身他便看见了站在几步外面露踌躇的青年,“教授?你买完东西了?”
“嗯。”伊凡点点头举手向他展示两手拎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袋,迟疑地看向正在地上连环滚的男人,“这位是……你认识吗?”
“不认识,可能是疯子。”店长面不改色地说,“去喝一杯么?”
“好啊,喝什么?”伊凡随手把购物袋塞进挎包里拍拍手,“不知道这里的调酒师水平怎么样……”
“试试呗。”店长说。
两人肩并肩离开了,税收官发疯发累了也就停下,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真是混蛋啊,勇者大人。
他默默地想,还说不是儿孙……居然在别人面前装不认识,怕不是老黄瓜刷绿漆混进年轻人的圈子里去了。
闹也闹够了,他该回去了。
还要雇佣人补上空缺继续采冰交差,只是这次恐怕得涨薪才有人肯来……税收官捡起高礼帽拍了拍端端正正戴在秃顶的头上遮住海洋风光,昂首挺胸地往回走。
三枚金币,可不能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