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清思听言,随之屏息,渐渐明白其中含义。
女皇不问罪太子私自来洛阳一事,皆因在她心中以为是阿爷与崔相这些李唐旧臣在其背后怂慂所致,是这些李唐旧臣在挑拨他们母子,所以她要将太子留在洛阳,留在自己身边才能放心。
那女皇又是否会因此杀了阿爷来告诫其余人。
或许这就是阿爷与长兄死亡的始末。
褚清思猛然拍案。
阿爷有危险!
待见到身旁的人,她又平静下来。
可长兄还在这里。
长兄极少参与,即使有心要守卫大唐,但从来都不曾对女皇即位及策令过激,而是尽心去履行。
若女皇欲效仿杀李唐宗室那样,不留一人,那前世她又为何还活着。
为何身边的人都死了。
她还活着。
褚白瑜望着几案,无奈一笑:“梵奴不是说想吃长安的巨胜奴?如今看来绢帛要先食用了。”
褚清思举起落在案上的左手,见到一张叠起来的缣帛已经扁平,四周有碎末散落,小心展开以后,内里只剩残缺。
她用捡起一小块送入口中,小声商量:“长兄,若我不想吃了,你与阿爷能不能回长安去?”
褚白瑜缄默许久,最后心虚的低头避开小妹的视线,缓声安慰:“梵奴,我知道你所做皆是不愿我与阿爷涉入太深而问罪于圣人,但你要相信高宗回不去的长安,我们以后一定可以回去。”
褚清思也转过头不看长兄,努力隐忍着内心的惶恐与畏惧。
高宗崩前,曾询问左右之人,可能延长他一两月之寿命,若是让他能够得以返回长安,如此死也无恨。
但最后,高宗未曾得到天地神祗的眷顾,当夜就崩于洛阳,未返长安。
阿爷那时闻之,泪下沾衣裳。
而因为高宗连死都不愿死在洛阳,所以李询与那些追随高宗的纯臣更加不同意迁都洛阳。
褚清思知道长兄所言为何意。
他们当下不会回长安。
而她怕,他们最终也像高宗那样回不去长安。
*
褚白瑜离去以后。
褚清思独自跪坐在殿檐下,抬头望着那轮逐渐下沉的太阳,很久很久。
从白色袒领上襦延申出的那截长颈微微上扬,似芦草那般不堪一折,脸颊的泪痕还在余晖下闪烁着浅浅点点的光芒。
须摩提不敢靠近去惊扰,只是远远站立着。
大郎君离开的时候,小娘子就立在殿柱旁目送,展开的披昂裹着单薄的双肩,余下皆从臂间垂落,覆住大半的绛色长裙,翘头履承受着所有重量。
她双手抱在身前,安安静静的望过去。
腰背虽纤弱,但也不易屈折。
还有一枝绿意自泛红偏黑的殿庑重檐伸出,与她成为暗色中的光亮。
可须摩提能看出,那一眼,似有着无尽的哀戚,还有无数不能与人言语的悲痛。
及至黄昏,最后一点阳光落在她的身上。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须摩提想要开口安慰,然忽见妇人从甬道走来,她只好低头退避,继续恭敬的侍立。
尚未夏至,深夜有露。
简壁走过两名随侍时,拿走她们手中为女子所预备的翻领披袄,然后小心披在女子身上:“梵奴。”
褚清思嘴角微弯,笑意勉强:“简娘,阿爷如何?”
亲自乘车去了洛阳一趟的妇人坚定颔首,回答的声音也铿锵有力:“安然归家,还言及小娘子若想念他们,只要身体安康,随时可乘车入洛阳。”
褚清思摇头,前面长兄也以为她是少时在佛寺所养成的刻板再次出现,欲要带她归家。
她笑答:“我喜欢佛寺。”
此言也非假。
自从重生,她要待在佛寺才能感受到内心的安宁。
简壁侍从多年,见过她从诞生以后的所有成长,当下就看破:“梵奴为何不愿阿郎与大郎君留在洛阳?”
褚清思左手微扶着右侧的披袄,缓缓站起身,与妇人对面相视。
她眼中的东西在动摇,那层薄弱的屏障即将破裂,内里的情绪就快汹涌而出,恍若顷刻间她就会张开手臂扑入妇人怀中,恃宠而骄的抱怨着世间万物都让自己不如意,然后笑弯了睫毛说要吃水晶柿子才能重新开心。
但最后,褚清思还是移开了视线,她没有扑进妇人怀里,也没有撒娇,只是眸色淡然的眺望远方,声音平平:“圣人即位,改号大周,而洛阳是大周的,不属于李唐旧臣。”
“他们非周臣,便不该来洛阳。”
简壁听了也觉欣慰:“梵奴可安心,阿郎能成为中书令、陇西郡公,绝非愚人,只是一时未能承受如此变故才会有失方寸。听闻圣人今日再封武氏王,阿郎也未出言劝阻,圣人见之都笑着出声询问阿郎身体可是不适。”
褚清思浅笑一声,缄口不言。
等妇人走后,她才将掩在披昂下的右手拿出来。
长颈垂下的同时,可见这只手依然还在细微的颤抖,不受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