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殷寂连在起落的间隙里尽力平稳呼吸,泛红的黑眸紧盯着那条向自己奔袭来的巨大兽影。
树干、草叶纷纷被冲撞折断,一瞬间那领头的魔熊已经咆哮着冲到他身前,庞大厚实的利掌带起呼啸的气流,重重朝殷寂连拍去。
殷寂连身形向左一偏,手中重剑借力上挑,击偏那近在咫尺的熊掌。
一阵金石之声。
饶是避开了大半力道,他仍觉得整条手臂都发了麻,钻心的疼痒传到肩胛。
他趁势翻身一跃,再次迅速地与凶兽拉开距离。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丝毫停滞。
只是细看,就会发现他握剑的右手,正微微颤抖着。
一番缠斗下来,这头皮糙肉厚的巨熊已经皮开肉绽,剑伤累累。然而疼痛反使它愈加凶怒狂暴,对殷寂连穷追不舍。
而相比之下,殷寂连的速度却逐渐放缓,好几次躲闪不及。
熊兽又冲锋到他眼前,发出狂怒的巨吼。
它想把这个屡次让自己扑空,蝼蚁般卑贱的人类碾成肉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殷寂连这一次却只是微微侧身,迎着寒光闪烁的巨掌,直向那双血红的兽眼而去!
掌风即将挨上他的左肩。
这种打法显然是要以伤换伤。
殷寂连嘴角勾起一抹凶狠又扭曲的微笑,他被这头畜生追得狼狈不堪,心中又何尝没有火气。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
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刻,也许已是强弩之末,也许太久未合眼休息过,殷寂连突然恍惚了一下。
背后泛起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有一个无比熟悉的人,站在他的身后。
那人有一双深如沉渊,却也利如剑锋的眼,漠然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下一刻,巨掌落下,血花四溅。
预想中骨骼粉碎,皮肉撕裂的剧痛并没有来临,殷寂连手中的剑也划了个空。
巨熊的头颅突然跳起来,划出一道弧线。
片刻后一声沉闷重响。
无首的熊躯轰然倒塌。
殷寂连身形一怔,落地后踉跄了几步,没等站稳就立即转身——
然而,一道含着笑意的清亮声音先响起:
“这位道友,是谁教的你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
......这声音是陌生的。
殷寂连狂跳的心骤然一沉。
他缓缓转身,一个一身白衣,腰间挂牌,容貌温俊的剑修立在那里。
这人提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剑,背上又背了一把,此刻正笑吟吟地打量着他。
那目光从头到尾把他瞧了个遍,丝毫没有初次见面的顾忌。
“......”
殷寂连闷不作声,戒备地握紧剑柄,回以冰冷的目光。
这剑修年纪虽比自己还轻上几分,却能隔空出手斩落熊兽头颅,修为非同一般。
顾煋见他不开口,又道:
“若不是我刚才出手相助,这位道友,你的一条胳膊就废了。”
“与你何干。”
殷寂连冷冷开口,说出的话冲人得很。
他虽狼狈不堪,气息不稳,却传来一股上位者的威压。
然而对方倒也丝毫不惧,眉眼里飞出些轻狂劲。
这人多半是哪个世家或大门派里出来游历的子弟,不知天高地厚——实力大概在金丹后期,不知道后面跟没跟人。
杀了有些麻烦,殷寂连淡淡的想。
剑修挑眉,不怒反笑,又道:
“你这人怎么又冷又硬......就是这样对救命恩人的吗。”
“别人对你好,却得不来好报?”
殷寂连面色一冷,阴沉的眼牢牢盯住了这口无遮拦的剑修。
“......你这也算救命恩人?”
他先是轻哼一声,然后语调低沉充满胁迫地问:
“我倒是想问,你莫名其妙出现在这,抱的什么心思?”
自从禁制失控后,已经很久没有人界修士敢闯这魔渊了。
顾煋道:
“我倒也不想管你,但这一路上血腥味太大,我总得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我也挺好奇,你一个禁制加身的混血魔修,在这里苦耗,是为了什么?”
顾煋此话一出,两人间的气氛瞬间崩紧到极点。
风吹动瑟瑟草叶,一时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顾煋手指摩挲着剑柄。
传闻还真是一点没错。
眼前这位戾气深重,浑身浴血的魔界新尊,果真是自己十七年收的小徒弟,殷寂连。
这名还是顾煋亲自给取的。
他重伤回人界时,殷寂连不过十七八岁。
现在十年一晃而过,顾煋还是能从眼前人半张都是血污,俊美到锐利的脸上,寻到当年那个笑意盈盈的少年踪迹。
连看人的方式都没变——一点都不知道掩饰。顾煋暗自轻叹。
“......为了杀你这样油嘴滑舌的人修。”
殷寂连一字一字道。
“......“
顾煋眯起了眼。
“哦,想必你就是那疯疯癫癫的新魔君了?”
“......”
殷寂连并不回答,只是望向顾煋的目光愈加冰冷。
“麻烦仙师也报上名来。”
“我猜你现在还不想与我动手,不是吗?”
顾煋慢慢收敛了笑意,道:
“本人姓刘名惑,道阳派剑阁弟子,此番欲去魔界......”
“替师尊寻一故人。”
“你是剑阁弟子?”
闻言殷寂连骤然出声,一双黑眸似电般扫来。
顾煋不动声色望着他。
“......你可见过,剑阁的顾煋?”
殷寂连声音竟有些发颤。
顾煋心中叹气:
“正是在下...的师尊,临微仙君。”
殷寂连很粘人。
不是一般的粘人。
他小的时候就像一个小团子亦步亦趋跟在顾煋后面。顾煋都怕一脚把他给踩着了。
顾煋经常疑心自己捡回来的不是小孩,是只小鸡崽。
长大后更是刚练会剑谱的一页剑,就要叫他去看。
剑谱一千三百页,顾煋要是每次都捧场,他一天天也就不用干什么了。
偏偏他这个小徒弟脾气又不怎么好,被他婉拒后就默不作声地生暗气,顾煋在桃花树下足足看了两天的剑,才让殷寂连重新主动找他说话。
顾煋十年前重伤后,一声不响地回了人界,多少也存了要改改殷寂连粘人毛病的心思。
就像养鸟的都有反生期,把小孩多往外放放,自然就不恋巢了。
他又不能陪殷寂连一辈子,隼鹰的归途不是人的臂弯,而是长空。
不过看着如今殷寂连这急切发问的架势,顾煋觉得自己收效并不大......就是了。
然而,殷寂连听后仍是怔怔地望着他,眼中黑沉渗人。
顾煋终于觉察出一些不对劲。
殷寂连这幅模样…… 与其说是得知久别师尊的消息,惊喜激动,倒不如说是恨。
一双眼里连怨含恨,刻毒至深。
顾煋心中刚浮现出这个不可能的猜想,一道凌厉的剑光就裹挟着冲天杀气而至,饶是他反应迅速侧身避过,脸也被剑锋浅浅擦到。
“你是他的徒弟?”
殷寂连的声线里满是恨意。
“他怎么又收了一个徒弟......!”
顾煋眼角下一寸处,缓缓淌出一道血痕。
主人受伤,顾煋手中的止杀彻底嗡鸣起来,声音坚厉,连带着握剑的手也轻颤。
“他没死......”
“不,不管他死没死,他都不愿见我......”
殷寂连自言自语,眼中逐渐混乱癫狂。
紧绷的神经和压制的杀意,此刻终于涌到了顶峰。
——如果我把他新收的小徒弟杀了,他会不会来见我?
——会不会?
锵的一声,血迹斑斑的止杀与殷寂连的重剑对拼,两股暴戾至极的剑气终于撞在了一起。
风声凄厉,苍绿的叶片纷纷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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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寂连做了一串零散又混乱的梦。
他梦见自己从冰冷的血泊中,被白衣的仙人抱起,浓烈的血腥味被干净的怀抱挡住。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冷冽如经年不化的山雪的气息。
年幼的他想伸手抓紧这不染纤尘的胸膛,但手掌上满是血污,于是只抓紧了自己破旧的衣袖。
筋疲力竭的殷寂连,在顾煋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他再醒来,却发现自己沉在刺骨的寒潭里,肺腑因为呛咳灌进冷水,针扎似刺痛。
他想挣扎,可根本抬不起一根手指。
眼睁睁看着头顶的微光消逝,死寂和消弭将他笼罩。
意识彻底模糊时,他却看见那白衣仙人站在暮春的花树下向他微笑。
殷寂连猛地惊醒。
火焰燃烧的剥离声传进他的耳朵。
他看见前方火堆旁端坐着一个白色身影,而自己身下是被体温捂到温热的皮毛垫子。
殷寂连不由得有些恍惚。
这样的场景,好像也在梦里见过。
半干半湿的树枝费劲地燃烧着,顾煋用手中剑拨弄着火堆,橘黄色的火焰映在他的脸上。
察觉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把手抵在下巴上,漫不经心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