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马库斯的别墅,即使脱下不合身的公务员制服,晏行渊还是找不回策马飞驰草原的心境。
他长叹一声,把脸埋进潘帕斯猫点点的肚皮,试图排解心中烦闷。
“喵嗷!”
借猫消愁以弓箭手脸上多了一枚爱的爪印失败告终。
晏行渊撇嘴看着跳到楚瀛洲怀里优雅舔毛的点点,他真的一点也不嫉妒,谁知道博物老师身上悄悄喷过多少猫薄荷水呢。
楚瀛洲把点点放在小佩——它的狗窝背上,主动开启话题:“行渊,现在你的脸上写着‘我有很多话想说’。”
“哦——”弓箭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要不是你告诉我,我还以为自己脸上写的是‘猫不理’呢。”
楚瀛洲忍笑安慰他:“小型猫科动物情绪不如大型猫科动物稳定,想吸猫的话,我们去抓只美洲豹来?”
晏行渊豁达地摆摆手,他对强扭的猫没兴趣,不想沾一身豹毛。
少了安格斯牛的潘帕斯草原愈发辽阔空旷,蓝天碧草,流云匆匆,生出几分寂寥意味,仿佛这里是一片无主的土地。
他谨慎地选择修辞:“我不知道、我确实讨厌马库斯,但不因此认同……对他的驱逐。我不认为可以因为喜欢大地之子部落的原驼和美食,或者讨厌抠门老板就把他赶走。说实话我跟两方都不熟,所谓好恶也不强烈。关于这片土地的归属,我努力思考过,但想不到完美的解决方案。我只是觉得、我们刚才的登门,可能不是解决土地纠纷的合适手段……”
说完一长段的弓箭手看起来轻松不少,他问:“楚老师,你说这片土地原本的主人是谁?”
主脑说:“答案取决于立场,土地归属可以有许多种不同的解释。”
这太敷衍了,他追问:“那哪种立场是对的呢?”
主脑说:“通常人们不会怀疑自身立场的正确性。”
晏行渊仍不感困惑:“你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我让你分别站在三方立场上分析——为什么土地该属于马库斯而非其他?为什么土地该属于大地之子而非其他?为什么土地该属于更早生活在这里的动物而非人类?你会如何论证?”
楚瀛洲说:“我会用同等深刻的文字证明,土地为何该属于其中一者而非另外二者,重复三次,尽量使每份论证都看起来同样可信。”
本已消散的纠结随着问答重新聚集在弓箭手心头,这明明不是博物老师不肯跟他谈论的话题,那楚瀛洲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而不是他问A or B楚老师答or,但毕竟对方是楚瀛洲,于是他又耐心问道:“所以这片土地究竟该属于谁?”
主脑解释:“行渊,你想不到完美的方案,于是希望我能给出一个公正完美的答案。但是抱歉,我也一样,无法在这个问题上做到百分之百的公平正义。我只能从某个立场出发,给出一个符合该立场、并尽量同时满足其他立场的正义的回答,而我的方案同样是不完美的。”
“楚老师也找不到完美的解决方案吗?”
他很少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喊楚瀛洲为楚老师。
主脑点头:“是的,我可以提出各利益相关方都能接受、顺利执行的方案,也可以提出避免/流血的和平解决方案,还可以提出有利于生态环境保护的方案,但我无法说出一个完美无缺的方案。行渊,有许多必须当下做的事,等不及完美或更好的办法。”
比如「文明重启计划」,他计算出的既能解决危机、又尽量减少损失、最接近完美的方案。
当然,最接近完美同真正的完美间,有很长很长的距离。
“啊、这样……”
弓箭手呆楞片刻,他以为大地之子是盟友,马库斯是敌人,这个问题不复杂,却没想到楚老师会这么说。
不知什么时候起,楚瀛洲在他眼里成了无所不能、完美得不像人的形象。
晏行渊有些失望不假,但怎么能因为99分的博物老师做不到100分而苛责对方,土地问题和历史纠纷又不是楚瀛洲造成的。
弓箭手怀疑近来四处奔波、离群索居的生活令自身社交处事能力退化,他整日跟荒野和动物打交道,快要遗忘过去,记不清怎样才能表现得合乎常理和规范,而跟楚瀛洲在一起时无需思考这些。
他成了文明生活的异乡人。
主脑发现幼态被困在某个牛角尖里,他预计到接下来会是一场引起深思或瞌睡的漫长对谈,于是备了下午茶和小食。
化身博物老师后,困扰主脑实现「文明重启计划」的那个关乎人性的参数推演有了进展,但他毕竟不属于人类,晏行渊是唯一适合验证猜想的讨论对象。
楚瀛洲调了杯热可可给他:“行渊,设想你是一个来自战败的大地之子部落的战士,被殖民者及其雇佣军逐出家园,被迫迁徙到更寒冷荒凉的地方,你会如何看待征服者的胜利?”
弓箭手气得放下被咬扁吸管的饮料杯:“他们晚上睡觉最好睁着眼睛,小心脑袋和脖子分家。”
主脑点头:“你觉得殖民者及其雇佣军为什么能成功?”
晏行渊不假思索:“主要生产力、组织度、技术优势这些吧。”
这个回答不错,但太理性客观,不像一个战败勇士的视角,他提示:“设想你是大地之子部落的勇士,你认为侵略者为何成功?”
晏行渊努力把自己当作战败部落的一员,用泛灵论那套观念思考:“神灵不再眷顾大地之子?敌人太阴险狡诈?我方时运不济?”
“比较接近了。”
楚瀛洲想引导他说的是:成功的人不过运气好,一时走运罢了。
主脑又道:“接下来从战败者身份中抽离,设想自己是因为战胜得到封赏的殖民者或高乔雇佣兵,你会如何看待自身的成功?”
弓箭手侧头思考片刻:“成功理应属于我,毕竟我这么英勇善战、武德充沛,什么时运啊天命啊就该在我这边。”
这个回答与主脑的计算颇为贴合。
自我文饰是人类基本心理需求,失败者会认为成功的人不过运气好,而暂时幸运的胜者会认为自己本来就好,天然应当幸运。
但历史数据表明,秉性好坏与赢得胜利或遭受苦难无必然关联,一个无限接近十全十美的好人也会遭受患难,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可能生前尽享荣华、寿终正寝。
从茹毛饮血、文明初生到殖民星际的赛博时代,常有好人受难,坏人得势。
人类永远只能实现有限的正义。
晏行渊有一种好像明白了什么的感觉,但他无法用语言描述他明悟的道理,或许他并没有理解到任何东西:“所以这说明了什么?跟这片土地的归属有什么关系?”
主脑说:“这印证了人类无法凭借自身实现完全的正义,你我、或者把范围扩展到所有人,能想出的每一种方案,都多少包含不义的成分。”
弓箭手喝着香甜的热巧,困惑地摇头:“我还是不太明白。”
博物老师笑笑,没长篇大论地解释为何“人类无力实现正义”,这跟用深刻文字论述“人类有能力实现正义”的行为本质相同,没有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