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朝郭吉唤了声“师父”,自顾自用钳子夹起火炉里被烧得通红的铁块,拿起锤子捶打。
饱满的肌肉隆起又松弛、松弛又隆起。
耀眼的火花频频四溅,小型的打铁花表演在室内重现。
可夏折薇知道这不是表演,默默为这位年轻的匠人捏一把汗。
“二位稍候,我这就去取刀过来。”
郭吉放好手里拿了一路的工具,往后头去了。
夏折薇下意识想到了自己的簪刀,忍不住问:“你们不做什么防护吗?”
“用不着,”张全手上不停,咧出一排白牙:“打铁十年了,我知道这火花往哪里飞。”
夏折薇:“学这个,是不是很难?”
张全:“没什么难不难的,我有得是力气,用来打铁正好。学这个也不过是为了混上口饭吃,讨得起息妇。”
“你们最开始学也这样?不怕烫伤吗?”
“也这样。”
张全笑笑,“怕,怎么不怕,最开始也会想,‘铁都融成了水,挨一下碰一下可还了得?’”
崔皓问:“烫着了也要学?”
“学!怎么不学?”
许是长期待在这样嘈杂的环境,张全的嗓门比起旁人要洪亮许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开始我还会像你们一样担心这些,可等到真被烫着的那天,你们猜怎么着?嘿!烤肉味!”
夏折薇和崔皓齐齐沉默。
“得了吧你——”
旁边的研磨刀具的牛咸洪听到这里忍不住也开了腔:“净拿早些时候的事哄人高兴,你怎么不说自己眼睛疼?”
“大过年的提这个干什么?”
“你不疼?”
“你不疼?”
铁铺里陷入彻底的沉默。
“这刀,官人你瞧瞧?”
郭吉取了刀回来,拔下一根头发,往刀锋上一吹,头发立刻断了。
“劳官人你和谢大官人传句话,这把放心用,没那么容易卷刃儿。”
郭吉收刀入鞘,又拿布条缠好,这才递给崔皓。
照理说取了刀就该走,可夏折薇两个人谁都没有动。
“打铁为啥会眼睛疼?”
夏折薇问。
郭吉黝黑发亮的脸颊上泛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混合着岁月的沧桑,像村口最亲切的乡亲,“眼睛肉做,铁都耐不住的高热,久了自然会疼。”
这话重新打开了匠人们的话匣子。
“疼起来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把水烧开了放凉,撒些盐,用那水洗洗眼会好一些。”
“哪那么娇气。”
“盐、柴可都是钱,你舍得?”
“我舍不得!”
“那就忍呗——大家都是这么过的!”
“对,都这么过!”
“习惯了就好了。”
“习惯就好!”
明知对身体有害,也要克服本能日日夜夜干。
夏折薇伸手想往头上摸,又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再带过那把簪刀,彻底涨红了脸。
东京城里富贵迷人,多得是人先敬罗衣后敬人,她年岁尚轻来自农村,乍然得富,反倒比之前更受不得那些审视的眼神。
或是只怕麻烦,又或是为了虚荣。
恰巧又有人来取刀,与崔皓怀中抱着的那把不同,这把显然是个华贵的装饰品,上面镶满了各种名贵的珠宝。
出入名利场久了,眼力自然而然上来,夏折薇认出那上面甚至还镶嵌着港口来的猫儿眼。
与夏折薇不同的是,崔皓在看上面的珍珠,虽只有寥寥数枚,个个近龙眼大小,富贵逼人。可若思及来历,那惑人的珠光下,藏着捞珠人的死亡血色。
临走前,崔皓问出一个之前不会问,如果现在不问,以后也不会再问的问题:“打铁这么苦,你们不怨?”
话刚出口,已然后悔。
他嫌弃这话蠢。
郭吉:“富人的奢华给了穷人生计。打铁虽苦,可没有铁打的日子只会更苦。”
崔皓垂眸道谢,抱紧谢远的朴刀,和掀开帘子的夏折薇一道,走入凉如水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