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您的客人哪。”
“许久之前的事了。”
“听闻他在朝贺山开了家胡饼铺子,年纪轻轻,手艺却极佳。”
“不感兴趣。”
“怪了,他银钱不缺,怎会染上偷窃之癖?何故昨夜闯人宅邸?哎,汤汁那边也劳烦搅一搅,多谢多谢!”
“我听说,他小时候家里穷,后来又得脚疾,病情恶化了吧。”
“恶化?”章哑佛眯眼,“原来如此。”
“确有可能。”
“嗯嗯嗯,换言之,”章哑佛咧嘴一笑,““烹玉蕊”足部治疗,全然无效?”他忽而压低声音,“对了,田公子昨夜行踪诡秘,申时曾至夜市,花了九钱银子买了些物件,您猜是何物?”
“问店家便是。”
“店家说不记得了。”
“哦?”
“而后,直至亥时,也就是他毙命之前,行踪成谜。”
“你倒清楚。”
“哎呀,险些忘了!”章哑佛一拍脑门,“昨日似是封姑娘的生辰?从药铺伙计那儿打听来的。”
“不值一提。”
“不不不,该贺一贺,祝愿姑娘永葆初心,美好如初,事事顺遂。” 章哑佛道。
殷漱回头,笑了笑:“祝封姑娘事事顺遂,福寿平安!”
“谢谢了。”
“哎,这蛋羹该入锅了……”章哑佛手忙脚乱,汤汁险些溢出。
封语嫣旁观。
“说来,脚店里可有足浴侍者与客人生出情愫之事?”章哑佛忽然问。
“仁心足浴侍者,倾听客人疾苦,产生情愫,亦是常事。”
“倾听久了,难免动情?” 殷漱问。
“偶有。”
章哑佛连连点头:“嗯,嗯,嗯。”
“满意了?”封语嫣盯着他的背影。
“满意,满意。再烤一刻便好……哎呀,要溢出来了!我来我来,两位姑娘,请且歇着。”
封语嫣退后两步,袖中指尖无声摩挲着一枚碎蛋壳。
殷漱去净了手,灶火又昏黄了,出来时,接过酒保的酒壶,仰头饮了酒,拭去嘴边酒渍,见阿孽坐于一旁,手支腮边,亦不喝酒,喊道:“酒保,可还有酒?”
“有,”酒保去了。
再望一眼不喝酒的阿孽,酒壶递与阿孽,道:“解渴。”
阿孽接过酒壶,仰头饮了。
酒虽劣,却解渴。
殷漱亦觉喉间清凉,心神稍安。
那酒鬼虽步履蹒跚,再捧来一坛酒。
殷漱问:“酒保,有酒菜可供下酒吗?”
酒鬼点头。
“那就上来,”殷漱接酒,百里浪伸手拦住离桌酒鬼,淡淡道:“等等,我有。”
众人望去,只见百里浪从袖中取出一袋鹌鹑蛋,置于桌上,道:“下酒之物,我有啊。”
殷漱明白那鹌鹑蛋并不普通,普通人吃了无碍,非人食用会显露本相。
阿孽笑道:“下酒之物不必了,我饮一碗酒就够了。”
百里浪与连山奈对视一眼,百里浪接口道:“饮酒配菜,方为尽兴,何必推辞?”
阿孽淡然道:“既是如此,二位先请。”
百里浪笑道:“我吃过了,你吃你吃。”
阿孽摆手道:“你们是殷漱的朋友,怎敢唐突你们。”
百里浪笑道:“填饱肚子,好上路啊。”
阿孽道:“不,不,我不喜欢吃鹌鹑蛋。”
殷漱见他们推来让去,桌上酒坛微微颤动,似不堪重负,心中无奈,只得摇头。
连山奈按捺不住,直言说道:“不要浪费他的好意。”
阿孽笑道:“三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三位先食,也不会浪费此物?”
武杞杞咽了咽,伸手被百里浪拍了。
连山奈道:“你完全可以问问看殷漱,这个东西好吃吗?”
阿孽握着盘沿,转望殷漱,问:“漱漱,此物好吃?”
“好吃,只是……”殷漱一时语塞,只得答道:“只是……”话音未落,百里浪与连山奈紧盯她神色。
阿孽闻言,笑了笑道:“那好。” 话落,取一颗鹌鹑蛋,配酒吞下。
众人微惊。
阿孽神色如常,把盘子扔后面了,道:“味道平平,还不如…”随手将盘子一掷,“啪”的落地,酒鬼闻声,翻了个身,继续酣睡。
阿孽身无异状,百里浪与连山奈面面相觑,惊疑不落。
百里浪嘻嘻道:“还不如饮这里的酒。”
阿孽道:“这酒壶里的酒尚可一饮,”再饮而尽,神色自若。
百里浪的秤杆磕在条凳上。
这后生虽来历不明,但行事却颇有章法。
她本以为这场风波就此平息,不料连山奈忽从袖中取出一只私印,轻轻置于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殷漱抬眼问:“这是何意?”
连山奈道:“前路凶险,送这位小兄弟一只印子,防他走丢。”
殷漱望那私印色泽鲜润,非是凡品,心中一震,不由得敲了敲,转头道:“这印厚重。”
此印非同小可,名为“水晶官道人”,乃琉璃粉牛角所化。虽然不能消灭邪恶的妖魔,但可以揭露它们的真实形态。若印子盖了邪物,邪物会变色,像血浸透,显出本相,无论你是什么凶恶生物,都无法逃脱!
“哦?我来看看?” 阿孽对印子亦生兴趣,拿过印子,面前过眼。
百里浪接口道:“这印子啊,工艺贵重,若迷路了,沿途能做标志,”百里浪与连山奈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动作。
只见阿孽拿着印子往手背一盖,印子雪亮,他手背不见痕迹。
阿孽轻笑一声,道:“漱漱,你这三位朋友的喜好,倒是特别。”
殷漱听了,轻抚耳后流苏,淡淡道:“是吧!”
阿孽笑道:“不过,一摊牛皮,如何做标志?”话落,他将牛印子丢于桌上。
连山奈猛然握住牛印子,那牛印子在她手中竟由琥珀色变为砂玉色,置在桌上骤然化作一摊牛皮。
百里浪脸色微变,反观阿孽从容不迫。
连山奈惊道:“你怎会……”
阿孽笑了笑,往后一靠,双腿交叠,抛着牛皮玩,悠然道:“你们不至于拿摊牛皮糊弄我,这玩意应是早让日头晒化了,还能顶什么用?没事,我不用牛皮也能自保,这玩意儿,你们留着玩吧!”
殷漱回忆起第一次去欢都时,曾经得到一只珍贵的琉璃牛角。这只牛角不仅是一件收藏品,还是一种珍贵的药材。可惜当时她没有多加思考,竟然把牛角喂进了河里。
片刻,那醉酒的酒保因梦恼羞成怒,骂道:“什么鸟友,居然不认识主人了,见了老子,别以为长出尾巴来,我就认不出你们了。”
殷漱摇了摇头,望向窗外,心中暗忖:“看这日头,热得闹心,若今日再赶路,不知还能否寻到宿头?”
木窗“咯吱”引起殷漱起身,来到窗前,向外望去,窗外一阵笑语盈盈,见对夫妻携手行来,恩爱非常,担子上似乎刻了什么字,倒也看不清楚。
丈夫见妻子挑担卖担,竟诗兴大发,当即吟道:“挑担卖担寻常事,恩爱夫妻两不疑。”
恰在这时,酒楼隔壁的老板娘出来买担子,亦驻足听诗,一字不落。
连山奈对百里浪道:“这丈夫只顾吟诗,却不替妻子分担,未免太过轻浮。你们男子,岂能如此不体贴?”
百里浪闻言,霍然起身,辩道:“他不过一时兴起,吟诗以表心意,何错之有?你若会吹火做饭,我也作诗赞你啊。”
连山奈听了,心中不悦,冷哼一声。
殷漱见二人争执,忙劝道:“天色有异,吃过食物,我们还是继续赶路为妙。”
章哑佛叫酒保安排长桌长凳来。没多时,就中间放开条长桌子,章哑佛托出一盘盘菜肴来,四五样蔬菜,二三盘肉,四五碗汤,铺放桌上。
殷漱一筷子插进烤得焦香的胡饼里,掰开时热气扑面而来:“好香。”
章哑佛笑着,捧出一盆热腾腾的沙葱炖驼蹄,浓汤上浮着鸡油星:“殷姑娘,我年轻时在军营里掌勺,这蹄得炖六个时辰才够味,眼下凑合吃吃...…”
封语嫣的筷子戳进蹄筋,亦不言语
百里浪伸长胳膊舀汤,恰好遮住武杞杞探汤的视线。
“尝尝这个烤肉!”连山奈道。
武杞杞推过铁板,肉还在滋滋冒油。
百里浪暴躁拍开他的沾满污土的手:“杞杞!先去洗手。”
“哦!哦!”武杞杞挪开凳子奔去厨房。
阿孽面前摆着一盘豆饼,他当然没有吃。
殷漱舀起一勺,碗里冒只小蚂蚁,她当然也没有吃。
不多时,众人收拾行装,相互拜别,顶着日头启程。
走走停停,日头突然渐小,狂风骤起,乌云盖顶,瞬间从白日变成黑夜,赤雹砸下,打得人疼。
殷漱将巾衣顶在头上,眯眼望向模糊的前路,喃喃道:“这雹子来得蹊跷。”回头一看,四人虽紧随其后,却因雹声震耳,未闻她言语。
赤雹与红沙连成一片,漫天冰粒砸成一股川流。
百里浪、连山奈、武杞杞脚步艰难。
阿孽却神色淡然,负手而行,卷发狂飞,丝毫不受侵扰。
前面朦朦雾霭中,赤雹翻涌间竟浮起一座金城。朱甍碧瓦映日生辉,城中车马如流,艳女罗衣飘举凭栏远眺。
“快看,那两千丈城墙上挂了个人,全身多处结冰,”百里浪指着远方道。
“哪里?哪里?”武杞杞、连山奈抬头。
殷漱正待细看,一粒冰粒掠颊,吃痛回神时,见阿孽如此轻视吃雹,心中担忧,再一想,光喊没用,索性上前为他严裹衣襟,道:“当心着凉。”
阿孽微微一怔,尚未回应,只见殷漱喊着百里浪、连山奈、武杞杞的名字。
片刻之间,漫天冰粒里看不清他们的身影,她蹙眉喊道:“百里浪、连山奈、武杞杞、你们还好吗?”赤粒压着她的眼睫,她感觉头顶亦越来越多。
百里浪喊道:“妹妹,这里好凉快啊,太凉快了,我快凉透了。”
殷漱道:“大家小心一些,这雹子来得古怪,恐内藏凶险,看看附近有无避身处。”
“阿孽,”她正喊着,前方隐约来阵雹风卷走巾衣,阿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递与她:“小心。”
“谢谢,”殷漱道谢后,见到赤粒湿透他的衣襟,竟把巾衣披上他的肩头,提议寻地避雹。
“啊?啊?武杞杞你不要咬我啊,”百里浪大叫。
连山奈道:“你鬼叫什么?你在哪里啊。”
“百里浪、连山奈、武杞杞、你们怎么样?”殷漱左右一看,又分辨不出百里浪和武杞杞、连山奈的位置。
百里浪攥着武杞杞的胳膊,高声喊来,道:“杞杞啊,或许这场赤雹啊,是天公家的糖店炸了,红豆沙崩上天了。”
“老倌,我害怕啊,我们快回酒楼去吧,”武杞杞道。
殷漱想着,这赤雹稀奇古怪,里头夹满异块,还是赶紧找到避身的地方。
连山奈靴尖碾碎一枚赤粒,暗红冰晶渗出粉色黏液:“这玩意儿怎么像掺了糖的漆?”她握紧挝子冷笑:“越是邪门,本姑娘越要见识。”
阿孽双手环臂,笑了笑,道:“天公亦解相思苦,故撒朱砂代红笺,这位小俢士,还要赴赏一场‘胭脂宴’?”
“你说什么?”连山奈目光骤凉。
殷漱高声劝道:“好了,回头再说,找找地方,暂避为上!”
话音未落,百里浪突然惊叫腾空,竟被赤雹流卷成倒栽葱。连山奈与武杞杞同时扑出,各抓住他一条腿。
“就冲你们这劲头,我也不能对你们见死不救!”百里浪在旋转中大喊。
“你要挺住啊,老倌,”武杞杞道。
“百里浪,你搞什么鬼,谁救谁啊,”连山奈甩出挝子勾住他左腿,挝子与冰雹相击迸出火花:“百里浪,你该减重了!”
殷漱急忙抓住连山奈的腿,冲恍然旋来的阿孽喊道:“别怕!”众人随即吞入大口冰雹,初时寒凉刺骨,渐渐竟觉麻木。
“阿音!”殷漱急唤法器。
阿音闻言,锤光罩出,赤雹四溅,直砸得众人满脸生疼。
殷漱一面吞沙,一面咽冰,口中苦涩难当,拧了拧锤子,阿音却纹丝不动,心下忙柔声劝道:“阿音,不要怕,那赤雹并无危险,安全得很!”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听话!”
连山奈吐着冰碴大骂:“破挝子!回去就熔了你!”
“我的金杆子也废了,再也不指望这玩意能救老子的命了,”百里浪挣扎道,“大头,抓紧我…的大腿啊!”
武杞杞猛地点头。
当时殷漱抬眸,突然发现赤雹遇热成胶,精神一振:“有办法了!”她轻念口诀,甩出阿音,漫天赤雹竟旋成赤色糖葫芦,将衣衫飞扬的五人黏进一串串冰粒里了。
阿音黏住阿孽的蓝裤,殷漱哭笑不得:“对不住!”
“漱漱要看腿,说一声便是,”阿孽的调侃声中,将外衣披回她肩上。
殷漱一把拽住龙息索,用力过猛,阿孽一个撞向她,两人在赤粒中胶作一团,手腕轻抖,龙息索缠上他腰间,不慎绕成同心结:“抱歉,这样稳妥些。你暂时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耳后流珠叮当作响,心虚地拽紧绳索。
阿孽低头看了腰间的结,再望着她:“漱漱,好厉害,还会此等术法。”
殷漱忽感锤光一松,暗叫“不妙!”
锤光再闪,整串"糖葫芦"突然下坠,径直落入沙崖间一张赤沙脸的巨口里了。
最后的意识里,殷漱只听见连山奈的怒骂:“百里浪,你的口水喷我脸上了,恶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