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也不看看这什么场合,由着你胡说八道耍脾气?!”陈老爷低声呵斥,随即赔笑,“女儿被宠坏了,惯常心直口快,说话不中听。可她心是好的,总归是维护家里,是个孝女。几位官爷请勿见怪请勿见怪。我代她向官爷们赔罪,自罚三杯!”
他举起酒杯就喝,一连喝了三杯。县令又搭腔说:“大人们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不会跟一个民女一般见识。哪值当你这样紧张害怕,当大人们是啥人呢!”
话说到这份上,即便对方有脾气也不好发。
李总督与军师皆是涵养极好的人,他们自诩身份,当然不会刁难一个百姓家的女儿。
陆烬轩在研究桌上的菜,没兴趣参与其他人的活动。在座唯一上了心的大抵是白禾。
白禾:“冒犯钦差,等同藐视君上。”
此言一出,整桌人都安静了。在隔壁桌的热闹欢笑中,众人惊愕地看向白禾。
“什、什么?”陈老爷目露惊恐,向县令求助。
县令扭脸去瞧县丞。
县丞不得已解释说:“按大启律,若持圣旨,冲犯者罪同欺君犯上。白、白大人乃奉旨赈灾,见之如见皇上,当、当然是同罪。”
陈老爷大惊失色,险些碰倒酒杯:“草民没有!草民绝对没有!小女真的只是无心之言!”
刚夹上一块肉的陆烬轩:“?”
军师偷偷打量白禾的神情,心情复杂难言。她心思细腻,已经猜到白禾突然对陈家上纲上线是因为陈小姐。
陈老爷打着让女儿攀高枝的主意,安吉县令在旁推波助澜,大约是打算借花献佛,献美人媚上。
他们的意图过于明显,便显得吃相难看。好在陈小姐应该是相中了更为年轻英俊的钦差,对李总督兴致缺缺。
这点丹枫不觉意外。以陆烬轩的容貌气度,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也觉眼前一亮,深觉此人龙章凤姿,如鹤立鸡群。
“唉,乡下草民懂什么规矩,不知者不罪。上差莫怪上差莫怪,不如叫陈家再捐十万两,为灾民解困,向皇上尽忠。”县令尝试挽回,拿十万两做疏通。
陈老爷一听心里直流血。这位钦差来安吉一趟没少从他家刮膏腴,这会儿说错一句话,又要白白没了十万!
陈小姐小脸发白,咬着唇瞪白禾,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她不甘心,觑向陆烬轩。
“陈小姐在看什么?”白禾冷冷道。
丹枫瞪大了眼,心说这位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所有人霎时又将视线全部投向白禾与陈小姐。陈老爷心里慌得不行,私下拽拽女儿袖子。
然而不等陈小姐说话,明明处在风暴中心却一直置身事外的陆烬轩开口了,“是在看我?”
陆烬轩冲着陈小姐眨眼一笑,激得对方心旌荡漾。
白禾陡然拔高音量:“哥哥!”
陆烬轩立刻收回目光,倾身凑近白禾,笑着哄他:“别那么霸道呀,人家爱看就看,我早就习惯了。他家菜不错,你尝尝这个。”
说完他又回头对夏公公说:“你也去吃,东西给我,我来验。”
夏迁十分为难:“这……”
陆烬轩却摆手,强行挥退公公。
“好了好了,大家趁热吃,如今咱们县什么都紧缺,我县衙里都难得吃上顿饱饭。”县令赶忙终结话题,生怕白禾再讲什么以下犯上。
“是是,这些菜是草民费了好一番功夫从外地采买来的,就这一盘白菜,添上路费愣是花了一两银子。唉,这时节,平常几个铜板能买到东西一贯钱都指不定能买着。”陈老爷感慨,“我肯出钱买,人还不一定卖!菜农自家都不够吃,要是运气好田没被淹,谁家不是可劲儿把地里的东西囤着。”
“菜价涨得如此高?”李总督停了筷,眉头紧锁瞥向军师。
丹枫一直随军生活,近来都在军营里,也不清楚民间物价如何了。她微微摇头。
“灾时物价都这个样。”县令不以为意,“不论旱涝,田里作物减产,商人手里能卖的货物也就不足了,不使价格上抬抑制购买,几天就卖完了,后面怎么维持生意?而且价格太低,肯定有人抢购囤货,这让其他没抢到的人怎么办?”
丹枫不敢苟同,“每每有灾情,朝廷都再三发文,命各地官府维持民生,尽力平抑物价。县令大人竟在巡抚与总督大人面前知情不报?!”
县令心中暗骂一声,苦笑道:“这……这朝廷公文说得好听,京里头只管写几个字,发发文,就要各地县府这样那样。那田里头的苗苗全给水泡死了,如今都几月份了?即便水退了再种也赶不及秋收啊!那稻子麦子都得花时间长,田里长不出东西,县里就收不上税。我连税米都没有,拿什么去平抑物价?每至灾时便涨价,自古以来就如此。历朝历代也没有压得住的事!”
启国的平抑物价就是个笑话,相关公文不过一纸空文。写出来是给天下百姓看的,好叫百姓知道皇上、朝廷心系着百姓呢。总归不是给他们这些官员看的,因为他们非常清楚,朝廷不可能控制价格。
县令摸了摸胡子,唉声叹气道:“下官位卑而言轻,不若李部堂和白大人位高权重。二位大人要是有心,不如向邻省借粮买粮?”
李总督瞪眼睨县令一眼。但赈灾之事终归不由他负责,甚至要不是今年来了个奇奇怪怪的钦差,这事压根就用不着总督衙门操心。他余光去瞥陆烬轩,见对方依然在认真吃饭,眼角抽了下。
陆烬轩吃得认认真真,白禾却是毫无胃口。白禾抬眸道:“县令有所建议,理应上疏聂州布政使,再由藩台转呈巡抚。如今县令在私下对巡抚与总督说公务,是在走后门?”
县令:“……”
县令真的要骂人了。一个军师,一个钦差的弟弟,两个小白脸说话都是夹枪带棒,得理不饶人!说话这样不中听,难怪两个都没做官!任他们做官,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公子误会了,我也就有感而发,私下闲聊罢了。大人们姑且听了,就当是个乐子。”县令舔着脸说。
陈老爷帮腔说:“唉,这事不赖官府。那价格一般是卖东西的人定,有时候也跟买东西的能出多少钱有关系。官府要是硬要插手,说起来倒不难。由官府定价,将价目表直接下发民间。届时买卖都按官府规定来,谁敢不按价买卖官府就来拿人。那我这白菜也用不着一两银子了。”
他叹口气,“可这买卖究竟花了多少钱天知地知,买卖双方知。朝廷便是做了这番规定又有什么用?总不能要百姓们相互检举吧?”
丹枫不由道:“古时法家盛行,施严法苛政,大行检举、连坐制,使得人人视如寇雠,致民怨载道,振臂一呼,四海起义。这绝不可行。”
不在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李总督不发表意见。
这该是陆烬轩管的事,可他今天是带白禾来吃席的,并不想谈公事。比起物价上涨的问题,他更关心小白为什么不吃菜。
“是不是不喜欢他家的菜?”陆烬轩低声问。
白禾摇头,轻声回他:“菜色极好,是我没胃口。”
能在灾区吃上这样一桌荤素搭配,有鱼有肉的酒菜,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即使是两世在皇宫生活,养尊处优的白禾也不能不满。东郊的上千灾民每日只有清水一般的稀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每每想到东郊的情状,白禾便无法再说自己苦。
与日日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灾民比,丰衣足食的傀儡皇帝究竟有多苦?
白禾只是没胃口。
他的心里装满了事,他总是在因陆烬轩生闷气。
可他的怨怼不能宣之于口。
陈家父女的心思、陆烬轩对其的纵容态度无不在提醒白禾,陆烬轩是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是一个有亲人、友人的人。
陆烬轩不独属于任何人。
假如、假如陆烬轩在启国爱上了某个人,他白禾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