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做选择,我觉得自个儿还是比较适合给活人当儿子……
凌景途并不能看透人生死,他之所以能知道周霖快入阴间,只是因为他察觉到周霖满身沾染的死气以及渐渐被吞噬的生气,而对于一个活人,如果曾待在像阴间这种的地方或是与鬼打交道,时间久了便是生吞传说中的还魂丹也无济于事。
可惜周霖不知是一念之差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明生途漫漫,非要往暗涌诡谲的鬼道里钻,不仅让自己落得一个早逝的下场,还让自己最亲的人体验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不过这白发人糊涂,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得,也许到死都不会尝到这种悲哀的滋味,又或许早已活在了这种悲哀里。
“里面那大爷相的新魂已经承认与恶鬼勾结,致活人魂气受损,早早殒命,但他既不是为了贪图恶鬼手里的阳币,也不是为了让恶鬼替他谋财害命,就只是因为活得无聊,想找点刺激,”曾泉嘲笑一声,“哼,这种鬼话,谁信啊……你还打算进去问几句吗?”
江渚捋顺发皱的衣襟,还不忘为刚刚碰过死令部破大门的凌景途拍了拍衣袖上沾染的污渍,同时淡淡地说:“我当然需要进去问两句,我俩前两天在他照相馆拍了一组照片,今天收到后发现有瑕疵,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就算他做了鬼,该退的钱也得给我退喽……”
江渚说着,对一旁像吃了耗子屎的曾泉笑了笑,接着不等曾泉问话,他又解惑地互动一句,“而且我俩拍得可是情侣照,老贵呢,可不能马虎,你说是不是?”
曾泉:“……”怎么滴,你俩是打算再在我这儿补拍结婚照?
最近一段时间,治安部被那帮孤魂野鬼闹得加班加点,曾泉本就太阳穴抽着疼,现下听江渚大老远从阳间来他这儿仅是为了讨债,他嘴角一抽,愣是一句骂人的话都没有说出口,只用老父亲的目光盯瞄过凌景途,然后珍重地拍了拍江渚肩膀,自个儿捏着人中离开了现场。
然而曾泉一走,江渚立刻收敛了笑面,微微蹙起眉头走到周霖面前。
“为什么会作那样一幅画?风格?”江渚翻腾着不知在哪儿随手讨得的记录本,有模有样地在上面写写画画,“不得不说,你画工是真不错,只是……可惜了。”
自江渚一进来,原无所顾忌地倚靠在椅背上的周霖便直起身子警惕地盯着他,好似江渚一个大活人竟比刚才那几个问话的鬼还可怕。
不过坐在江渚身边的凌景途看着周霖不断揉搓着手背,恍然看出令周霖惊恐的原因,于是他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将周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面无表情地说:“在阴间有处鸣冤狱,被害死的人如果怨气得不到消解,这股怨气便能打开鸣冤狱的入口,将害人者送到那里,而且鸣冤狱与普通的囚狱不同,鬼魂一旦进去便没有什么能把他们放出来,所以……直至害人者魂飞魄散,受害者怨气消散。”
听到这段吓唬鬼的“鬼故事”,从未听过“鸣冤狱”的江渚持笔的手一顿,禁不住低头转悠着眼珠,一时不知道凌景途意欲何为,更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话茬。
周霖怔忪片刻,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苦笑一声问江渚:“你是想送我去鸣冤狱?”
江渚看了看凌景途:“……”
不好意思,这地儿我也不熟。
周霖没有等着江渚应声,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哽咽:“你的事是巧合,我没打算让你死……我也没想要任何人死……我画那幅画是为了我妈,今年我妈忌日那天,她托梦给我,希望我爸不要忘记她,可我爸……都忘了……”
听到这里,凌景途忽然问:“你确定那是你妈?”
江渚一惊,他生怕凌景途将快要说出真相的周霖莫名引向一条认妈的不归路,急忙咳嗽一声,扯了扯凌景途衣袖,示意周霖:“你继续说。”
“她知道我爸痴呆,早把她忘了,可她忘不了,所以她想让我帮她留在阳间,办法就是一幅画,她告诉我,我爸那里有她留下的一个古物,只要有它,这幅画便能积攒活人的生气,等攒够足够的生气,她就可以留在阳间,直到我爸过世。”
周霖自嘲似的笑了笑,“那幅画是我随意画的,我画了一场冥婚,想用它提醒我爸,也用它祝福我妈,这两年……”他顿了顿,低叹一声,“这两年我其实挺盼着我妈能把他带走,因为他什么都忘了,他不认人,脾气还时好时坏,我无论对他说什么,他都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跟我说几句靠谱的话,他不认得我是谁,不记得我是他儿子。”
江渚没有抬头,兀自写写画画,随意应了句:“是吗?你觉得他糊涂,他什么都忘了,可你知道吗,他每天早上都会推着当年载着你母亲的轮椅在楼下遛弯,看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风景,你陪过他吗?你陪过他们吗?这个世上不靠谱的父母很多,但是不靠谱的孩子也很多,谁生下来不是一个几斤几两,连自己脚趾头都不认得的糊涂人,可无论你多嫌弃他,这辈子不也过完了吗,还给你那位不靠谱的老父亲留下自己的身后事,那你现在什么感觉,解脱?愧疚?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挖苦你,只是之前有个孩子也与自己的父亲有误会,总觉得他嫌弃自己,不过当他知道,他爸为了继续嫌弃他,不惜去做流浪猫,他突然还盼着能再被他爸嫌弃。”
江渚说着,似喜含悲地摇了摇头,可当他不经意间转眸看向凌景途时,却不由地停顿了须臾。
他没想到凌景途会比他这个随口一说的人的表情还认真,认真得有几分诚挚,还有几分凝重,几分疼惜,仿佛他口中这个曾经被活人嫌弃的小男孩不是他自己,而是他面前的凌景途。
江渚不敢再看向凌景途,他慌张地收落几笔,终于画完了他的“大作”,等他把笔放好,将“大作”放在一边,便满眼好奇地往前稍稍倾过身子,问心绪不宁的周霖:“怎么利用一幅画积攒活人生气,纯靠个人欣赏吗?”
“不是,”周霖摇摇头,随即难以启齿地抿了抿嘴唇,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起初的时候,我把画挂在照相馆,只是想按照她说的,多攒些生气,可,可有一天晚上,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进了一个地方,等我反应过来,才发现是画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害怕极了,一直待在里面寻找出路,直到,直到有一对来照相馆的人,那女孩好奇,一直盯着画看,我以为她看见了我,我就把手里的蜡烛凑近,然后等我看清那女孩的模样后,我就醒来了,之后每次进入画里,我都是用这个方法醒来,但是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死,我以为,以为……”
江渚接茬说:“以为他们就是被画吸了点生气?”
周霖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乱瞄着眼神说:“是。”
“唉!听起来你比那些死的人还冤枉,可如果真有什么鸣冤狱,我这个被你冤死的人,怎么还真想送你进去呢?”江渚怅然若失地说完这句话,起身拍了拍凌景途,“我们走吧。”
随着江渚他们离开的关门声,周霖才张开发颤的手指,看着满是手汗的掌心,就像他当时在照相馆有目的地翻找预约名单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