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十六幅画,其中二十五幅出自林建军,还有一幅由裴静文所画,讲述了他们从相识到相恋,再到定亲、成亲、婚后的点点滴滴。
林建军所画的二十五幅,皆以他的视角挥毫泼墨。
画中女郎时而明媚,时而嗔怒,时而落魄,时而娇弱,时而冷漠,时而古怪,看起来是那样的鲜活。
看着画卷回忆从前,裴静文的声音不自觉柔和,脸上也蒙上一层幸福的光晕,笑意在琥珀色眼眸里荡漾。
听她娓娓道来,苏勉感觉有把刀在心头乱搅,将他心脏搅得血肉模糊,释放出沸反盈天的妒忌,疼得他开始胡思乱想,做了场改头换面的幻梦。
他好像变成执笔人,身临其境。
立橙红晚霞中,欣赏有条不紊做木工的女郎;跪青石砖地上,就着她的手吃下甜腻的糕点;坐榻边月牙凳上,怜爱地望着虚乏无力的女郎。
他们手牵手,行走在人潮拥挤的西市街头;他们泛舟游湖,洁白无瑕的雪装点天地万物,他和她并排坐船头,藏在裘衣下的手十指紧扣……
再后来,他们定亲、成亲,婚后鸾凤和鸣,好不快乐。
一张写实黑白画闯入视线,画中人栩栩如生,惊碎美梦。
苏勉仰头看着画卷,呢喃道:“为何还有赢儿?”
“这是我和林三的初见,六年前在万岁县。”裴静文搬来月牙凳垫脚,取下素描图小心翼翼卷起来,“那时我不认得林三,贺郎君执勤,闲得无聊与我搭话,我央求他告诉我谁是林三。后来给他扔了个荷包,他接了荷包朝这边看过来,贺郎君跟着他转头看我。”
裴静文握着素描图往正中间走,示意苏勉搬起月牙凳跟上,停在那幅“亲卿爱卿”图前,她将素描图递给苏请他暂拿。
女郎踩上月牙凳,一面取画,一面和男人说话:“以前你说假如你先遇见我,我们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
“不会的。”她转头俯视他,语气极是笃定,“那时我就是乞丐,出身洛阳苏氏的风流公子,不会看上一个乞丐。”
不给他分辩的机会,裴静文接着说道:“初来魏朝,我先是捱了一个多月风吹日晒,食不果腹,面黄肌瘦,狼狈不堪。到万岁县后,为生计所迫,我又在食肆砍了一个多月的柴,洗了一个多月的碗。”
她把画卷挂回去,提起衣摆蹲月牙凳上,掌心朝上递到苏勉眼前,十根纤长手指嫩得能掐出水来。
“我的手很漂亮,对不对?”不等他回答,她自顾自说下去,“你能想象这双漂亮的手长了一个又一个水泡,破了一个又一个水泡的样子吗?”
她摇了摇头,叹息道:“我自己都不能想象,娇生惯养二十四年,一夕之间生活天翻地覆。”
“初来乍到,差点被几个地痞流氓侵犯,好不容易逃脱魔爪,接着又被裴允拴马后拖行,他要把我卖进青楼,怕我跑了,特意给我下马威。”
苏勉剑眉微蹙,沉默地注视她。
她曾轻描淡写讲述北上经历,含糊其辞地感叹那时好苦。
他知道她吃了很多苦,今夜听她仔细说来,没想到竟会这般苦。
“苦啊,真的苦。”裴静文至今不敢想象当初她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时候每天晚上做梦,梦得都是魏朝的一切才是梦,半夜醒来睁开眼睛,乱葬岗坟头上白幡随风飘,阴森森透着鬼气。”
“怎么能不怕呢?”脚蹲麻了,裴静文站起来,重新取下画卷,坐到门槛上,“可我不能怕,魏朝这世道人比鬼还要可怕,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我怕。”
苏勉撩起袍摆坐她身旁,微微偏头凝视她,眸光里闪烁着怜爱与心疼。
“遇到林三后,我不怕了。”裴静文单手托腮,目光穿过两株花开正浓的银桂,不知落到何处,“得知他并非与我同病相怜后,我也怕过他一阵,怕他不顾我意愿巧取豪夺。”
她失笑道:“最开始我没想和他谈恋爱,我不喜欢魏朝男人的婚姻观,三妻四妾养外室,脏死了。即便他出淤泥而不染,也难保后面不近墨者黑,而且我不过是一个过客罢了。”
“可能是失心疯了,又可能是信任养大他的阿兄,冲动胜过理智。”她嘴角情不自禁扬起弧度,“你们那时好奇我,总下帖子邀他带我一起赴宴,其实你们都误会他了,不是他藏着我不给见人,是我自己不想出去。”
裴静文凉薄道:“我只想躲在将军宅里,等待回家那天的到来,和他在一起聊以消遣而已。”
苏勉蓦地想起那夜鄯州城外,神迹降临广袤苍凉的荒原,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现世神迹,震撼而又惊讶。
唯独,缺了敬畏。
假如女郎当真是神灵,那必然也是被剥夺神力的神灵。
失去神力的神灵,与凡人无异。
裴静文莞尔道:“哪知后来,我爱上了他。”
苏勉哑着声开口:“小越谷时你曾打算弃他而去,其实你没那么爱他。”
裴静文问道:“苏郎君,你以为的爱是什么?”
苏勉被她问住,迟疑半晌,试探性回答:“生死与共?”
裴静文了然道:“那就是‘妾随将军,生死无悔’,又或者是‘将军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苏勉这下变得从善如流,理所当然道:“夫殉国,妻殉夫,自古如此。”
“有病。”裴静文骂了句,“殉情是个人选择我不予评价,我这辈子绝对不会殉情。”
苏勉歪头笑看她:“为何?”
裴静文诧异反问:“活着还需要理由?”接着她无比郑重地说,“我确信我爱林三,深爱着他,”她抬手制止想要开口的苏勉,“先听我说完。”
苏勉只好闭嘴,听她继续说下去。
裴静文说道:“爱他有个前提,前提是我活着,我爱自己胜过爱他。”
苏勉问道:“那我呢?”
裴静文幽幽地瞥他一眼:“你怎么好意思问出口?”
“你恨我,是我自取其辱了。”苏勉抬起手臂向前伸去,挑起被夜风吹起的一缕秀发。